我曾听一位作家说过，身处闹市的人，是不可能听到完整的雨声的。那是因为在城市忙碌的节奏里，一群默默无闻的人永不停歇的为一隅小居和未知的明天，把生活过成了永不打烊的日子。而雨中，他们过多的是焦虑和期待，期待为之奋斗的明天压力会小一些、收获会多一些、劳累和疾病会少一些。于是，他们会更加的忙碌一些，忙碌会使他们有一种未知的充实感。所以，我的身边大多是一群城市的忙碌者，他们无暇于雨中停歇下来，更没有妄想，在一个雨季或久长的阴雨天中，“有时间和朋友一起喝喝茶”、“有时间和亲人一起旅游”、“有时间回乡下的家看看”.... 这群忙碌的人，他们建设了这个城市，城市更是印证了他们的奉献。

　　庚子年的梅雨终于来了，久旱的田野也终于恢复了初夏的润绿。于是，我奢望着有这么一个细雨的初夜，在故里的一厮灰瓦房里，油灯下闲敲着棋子，抿一口青茶，偷偷地在雨中聆听着天籁的福气。

　　我梦想着故乡夏月的襄河边，那片记忆深处的瓜园，一阵急来的风雨落在浑圆的西瓜上，那成熟的香，滴滴都敲在少年的心上。

　　我梦想着，到了半夜，雨势细小起来，油灯也微弱起来，手中不愿放下的那杯青茶在寂静中也泛起微凉的甜。窗外细风丝丝作响，远处虫鸣和蛙声彼此错落交响，铅灰色的夜幕下，陡然惊现的一丝蜿蜒的闪电，又似乎把我带进了夜的心脏，闪电过后，幻想中我听到了一段儿时女教师朗朗的领读声 ...... 哦，静静的听雨、细细品茶，谁不说少时的故乡，雨夜。六月。才是天底下最为广阔和宁静的安祥。

　　汉江平原的襄河边，一个叫新城的小村倚于河流的西边，那是我的故乡。小时田野间，记载历史的青石碑林四处可见，记忆深刻的校堂东侧的一块约两平方的大青石板，上面镂刻着一首七言绝句：“铁石肝肠死未休，孤城高倚汉江秋。三千血战皆忠义，不学襄阳事敌仇。”此诗的作者为元末明初人孔克学，是其游历新城时为悼念宋朝爱国将领边居谊率新城堡三千军民誓死抗元的英烈事迹所颂。还有就是校园居中的一棵千年的皂角树，那一方荫郁下，足足可以接纳两三百人避雨盛凉。在那个年代，小村的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学习会、”四类分子“批斗会，学校的体育运动会等都在棵皂角树下召开。还有就是在那个文化活动贫瘠的年代，一到夜晚，总有三五结队的乡村老人，围在树荫下，借着月光，品着凉茶，盘古着小村盛衰的故事。可以说，那棵千年的皂角树，是小村几代人的抹不去的记忆。

　　六月的梅雨季节，在每一个辛苦人的梦里，总是涌动着无边的乡愁。若是碰到一连几天的细雨，更是折磨那些为生活奔波而远离故乡的人。他们因为无法回家，心中的那片口粮田是否涝了？年迈的父母那身积劳旧病是否又犯了？还有远在村外十里上学的一双儿女可否安好？而此时的我，身处和风细雨之下，试想着五柳先生陶渊明似的生活，怀乡、听雨、品茶，好不悠闲的奢侈，与路人和过客比起来，倍感自责叠加。

　　在儿时的大背景中，故乡拥挤在襄河西边一弯护河堤旁。小村分四个小组，四片红砖瓦房的农居几乎为同一造势，家家户户房前植有大树、房后排有菜园和禽舍，几条碎石小道把小村串连起来。那年代，哪一家要建新房，天蒙蒙亮，村里喇叭一阵叫喊，乡邻们的壮劳力准会自发地一拥而上，一个早晨的时间，旧房子拆拆的干干净净，新房子地基就被垒得严严实实起来，不出三天，一个乡民的红砖瓦房就修建完好起来。家家户户的农家都很注重建筑细节，你家新房建有花窗，我家一定要建有飞檐。现在想起来，那时清苦的年代，小村人就有了一种文化精神上的指向，指向古典，指向唯美。

　　我尤其喜欢小村的雨季，雨水洗过的田野和乡道，那些常年淹埋荒凉中的碑石上，那阴刻的字迹便有力的清晰起来。散落在田间的大大小小碑石，有诗赋、有记史，每每雨中阅读石碑上的文字，常有穿越千年时空的感觉，并随着雨声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空间。

　　因而，这个梅雨季节，我时刻的想听一场雨，并泡一壶老茶于故乡的房檐下，我祈祷这当下时代成群的水泥森林和低空下盘旋的浑浊雾霾，雨后便消失于我们的视野，还原为往日记忆里的清波绿川。我试想着，静夜听雨，那劳碌的人们终于在端午里回到乡愁里，手执香烛，重新返回安静的家园，敬天敬地敬父母，安详地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选在雨夜听雨，把乡愁抿在口中，雨沿梦下，甜苦之间，惟有那隐隐的痛，便是幸福的过后......

　2020年6月12日（原载 半月选读 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