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屯村村民蒋昌凤和丈夫在家准备晚餐。
生活已恢复,期盼从未离去
九寨沟村民重建家园,希望景区早日开放 房子修好了 我们和游客都放心
10月中旬,九寨沟县漳扎镇上四寨村一组村民接到通知,可以从帐篷里搬回家住了。这一天,距离“8·8”九寨沟地震已过去两个多月。
42岁的米德强蹲在自家门口抽烟,在他身后,一座三层小楼基本完工。他原本计划,明年春天,等小楼建好后,租给旅行社的老板收取租金。然而,地震打乱了这个小家庭的一切计划。10月23日,他重新搬回老屋,尽管两边都是新房,但他认为“木质结构的老房子抗震能力更强”。
夕阳下,米德强转身从院子里推出一辆三轮小车,将院墙坍塌的砖头捡起,81岁的父亲挽起袖子也来帮忙。回家,就这样从加固院墙开始。
从米德强所在的上四寨村一路向下,还有牙屯村和漳扎村,都属于漳扎镇。曾经,这个坐落在九寨沟景区外的小镇旅游业发达,村民们开民宿、办餐馆、做地接、卖特产,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地震后,人们讨论更多的是小镇该何去何从。“还是继续整旅游哦!”人们蹲在路边,全然不顾来往货车卷起的灰尘,热烈讨论着。
建房间隙,客栈老板袁渊逗儿子玩耍。
守望相助
夜巡队,守护村子安全
碎石和垮塌,是地震的附赠品之一。地震后,漳扎镇的老街变得凌乱,摇摇欲坠的广告牌,似倒非倒的院墙,散落满地的建渣,似乎没有人有时间来打理。
漳扎村距离九寨沟景区入口仅4公里,共有村民315户746人。村里青山环绕、绿水依依,客栈、饭店依河而建,经幡和转经筒随处可觅。过去,接待游客几乎是所有村民的最大生计。
“地震来时,我们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好客人。”直到现在,谈起应对百天前那场天灾,村里人的语气中都会带着自豪。
在那个难眠的夜晚,村民们将自家的被褥、衣服全都拿出来分发给客人,不管认识与否。客栈老板袁渊,直到将客人带到县车站,才想起一岁的儿子还睡在客栈二楼,于是连滚带爬赶回村里。所幸,家人已经带着孩子离开。
震后,漳扎镇农房受损严重。1461户农房轻微、中度和严重受损,118户农房拆除重建,8户农房倒塌重建,村民们被短暂安置在帐篷内。
过去一百天里,作为村里的青壮年,袁渊很忙。在漳扎村一队,他和其他30多个伙伴组成夜巡队,分成两组,24小时不间断巡逻,排查新的风险点,保证村子安全。“我们在这里长大,每一条小路都能了然于心。”他说。
无数个深夜,袁渊和伙伴们一起,举着手电筒,目光滑过路边屋舍,脚步走过山底碎石,向村子深处巡逻。在呼呼作响的山风中,白水河的流水声忽近忽远。格勒上街18号,藏族风情的小院子里经幡仍在,转经筒安好,站在屋檐下,袁渊深吸一口气,继而跳起,一把拔下墙边一块摇摇欲坠的砖,“可别突然掉下来砸到人。”
在村上安置点的帐篷内,亮着点点灯光。那里,有袁渊他们的亲人、邻居、朋友,还有家。
如今,这支临时夜巡队,已经随着村民们的回家而解散。但村民之间的守望相助仍在继续,对于家园,他们有了更深的期盼——希望村子又热闹起来。
灾后重建中的九寨沟县漳扎镇漳扎村民房。
重建家园
加固维修,升级老门面
“衣服破了就自己补好,房子坏了就想办法修好。”11月13日,站在自家店门前,袁渊咧嘴做鬼脸,笑呵呵逗弄着小儿子。在他身后,一座二层楼的木质藏房已经打好地基,十多根约半米直径的顶梁柱深深扎进地下,柱身上,五彩花纹初现木屋未来的精美。
袁渊的客栈处于村口的好位置,过去客人多的时候,每天晚上院子里都会有篝火晚会。地震后,墙垮了,房子裂了,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粗犷汉子,如今变得精瘦。收拾好心情,他开始热火朝天地重建家园,“嗯,花花草草都要重新种。”
重建家园,这是目前整个漳扎镇村民的关键词。
在上四寨村,米德强家,垮掉的院墙已经被重新砌好,对于原本接近完工的两座新房,全家人商量后,决定干脆重新加固。在牙屯村,村口的游客中心在停滞修建百天后,工人们已重新动工,一砖一瓦,分外用心。
加固维修不能省钱,这是村民们的共识。在漳扎村,村民高高特意从重庆找来施工队伍,这位51岁的藏族大叔,通过“货比三家”,才从重庆请来这支曾在汶川地震、芦山地震中有过民房加固维修经验的队伍。
这次,高高不仅把自家受损的墙面、柱子进行加固维修,同时还重新装修了一遍,贴上新瓷砖,升级老门面。
最近,高高心情不错,因为不但村里有10多家村民找到这家加固公司,就连其他受损村寨也有慕名而来的,“我们都特别重视加固房子,你想,修好了,我们和游客都放心。”
如今走进漳扎镇的大小村子,白天,男人带着手套和安全帽,脖子上围着汗巾,推着建材建渣来来往往,工地的敲击声远远近近;女人在家里动作麻利地做着家务。
目前,漳扎镇轻微、中度和严重受损的房屋都已基本完成维修加固,大部分村民从帐篷搬回家住。傍晚是炊烟的味道,忙碌着修修建建的村民们聚在一起,议论着自家进展。这是曾经繁华的村子,如今最热闹的时刻。
寻找出路
出门打工,盼景区重开
庭树不知人离去,夏至还发旧时绿。
走进牙屯村,老树懒散斜着枝丫,沐浴着11月的阳光。树下,蒋昌凤和姐妹坐在石碓上,闲聊中等着卖菜车经过。从帐篷搬回家后,以前每隔一天就会进村的卖菜车,恢复原本频率。这天,她们想要买点新鲜蔬菜和水果。
午后四周静谧,这对好姐妹的聊天细细碎碎。
“韦胜林去成都打工了,他在县里招聘会上找到的活儿,屋头房子一修好就走。”蒋昌凤有点动摇,眼下天气渐冷,以往这时候,村里人慢慢闲下来,烤火聊天,等待来年的旅游旺季。可今年,大家会讨论以后的出路。
在漳扎镇的13个行政村里,牙屯村不算大,全村共47户147人。之前,蒋昌凤和其他大多数村民一样,将家里有着绚丽彩绘的客厅租给旅行社,一年能有一万元租金。现在生意淡了,光靠出租房屋似乎不太现实。
相比牙屯村,漳扎村的旅游业务更成熟。
“之前借钱装修新客栈,结果地震一来,客栈停工,钱也欠上了。”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大家都期盼着景区重新开放,“我们想过,几十年都在干这个,以后还是想继续干。”
有着相同想法的还有蒋昌凤,她从村上知道,以后村里还是发展旅游业,打造马帮营地新景点,同时逐步恢复村里的客栈。
生活已经恢复,期盼从未离去。
蒋昌凤是汉族,嫁给藏族丈夫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并爱上酥油茶的味道。地震百天后,她的生活逐步回到从前的节奏,每天一碗酥油茶,做家务干农活,等到了周末,就盼着两个在县里读书的孩子回家。
已经是腊肉飘香的季节,牙屯村的幼儿园在9月按时开学,这个只有6个小孩的“袖珍”园子,每天依然会有稚嫩歌声传出。
漳扎村里,袁渊将以前的客栈招牌仔细收好,他并不准备换新名。在他心中,家乡就和客栈名字一样——九寨天堂,“九寨沟总会回来的。”
人物1
往返9次穿越“生死线”救游客
导游“锤子兄弟”入选“中国好人榜”
“生死有命,怕锤子。”跑出那个地动山摇的夜晚,导游张立狠狠说道。他和另一个导游李文华的命运,正是在地震的瞬间,被连在一起。
同是往返于九黄线上的导游,8月8日晚,带着旅行团,他们乘坐的旅游大巴都被地震逼停在神仙池路口附近。碎石如雨落下,整座山仿若被激怒的巨人,发出轰隆隆的沉闷巨响。
于是,此前素不相识的两人,在灾难降临的夜晚,成为最默契的搭档。
不足千米的路程,彼时艰险遍布。前方道路被垮下的石头和大树拦得严严实实,两位导游只得徒手扳断拇指粗的树枝,从密密麻麻的枝桠中,硬扒出一条生路。团里面有老有小,有伤员,所有人被集中起来,相互扶持,依次爬过每一个艰险的点位。一路上,飞石沙尘不断,让人胆战心惊,两位导游在前面探路,观察无虞后,再让游客火速跑过。
终于,两个旅行团的游客一个不少地被带出危险区。
“继续救人!”商量后,张立和李文华一次次折返,一次次努力,将伤员和被困群众带出。遇到走不动的,就背、就抬;碰到哭泣的,安慰、劝解。
那个夜晚,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回到成都后,两位导游竭力不让家人知道自己在地震中的经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就是把客人都带出来了。”其实,震后一周,李文华都没有平复心情,“怕听到响声”。由于九寨沟景区暂停接待游客,李文华去了趟峨眉山,平时就待在成都。
也正是因为在那个夜晚的携手相助,李文华和张立成为朋友,他们被网友戏称为“锤子兄弟”。今年10月,他们同时入选中央文明办公布的9月中国好人榜。对此,张立很平静,他说,在地震中,没有一个导游落下自己的团,在九寨沟里的导游们,带着数万游客有序转移和救援。彼时,一面导游旗就是游客的希望。
百天过去了,张立想借此机会调整一下工作方向。
如今,李文华重新开始带团,往返于成都和泸沽湖的他,依然将自己在九寨沟景区前的照片,作为朋友圈封面。这个曾在九黄线上奔波了3年的年轻导游,盼望着能重新用看似不经心,实则掩藏不住骄傲的语气,再次对着游客感叹:“才到芦苇海你们就觉得美上天啦,九寨沟前面的美景更多呢。”
人物2
民宿老板泽旺佐:
等到九寨沟开放 我的客人还会回来
在九寨沟漳扎村碰到泽旺佐时,她正抱着一捆木柴,站在格萨尔酒店外打望。这个以木质结构为主的民宿,屋檐下挂满了灯笼。“你们是要住店?”如果不是她的自我介绍,没人能猜出,这位衣服和脸上沾满灰尘的大婶,是两间民宿的主人。
今年正好50岁的泽旺佐是土生土长的九寨沟人,为了不亏待自己的三个孩子,她卖过手工布包和串珠,制作过衣服。打拼数十载,最终开出两家大型精品民宿,客房数量超过160间。
震后百天,她家的民宿正在翻修和加固。直到现在,泽旺佐还会接到游客的订房电话。那些千里之外的声音,让她感到温暖,“他们说等酒店开业了,还要回来给我扎起!”
加固重建
“必须把质量弄好”
走进格萨尔酒店,院子里堆满建渣,房屋顶上刚浇灌完混凝土。秋千、高脚凳、小帐篷等堆在一角,依稀可辨这里曾经人来人往的热闹。“以前生意好得很哦,过年那几天都是满客。”提起酒店,泽旺佐来了劲。
泽旺佐喜欢夏天,那是传统意义上九寨沟的旅游旺季,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通过互联网,预定她家的民宿。夜晚,客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吹风,院子里燃起篝火,泽旺佐会穿起藏服教大家跳舞。
地震发生时,大家就聚在院子里聊天,“客房里一个人都没有,简直是万幸”。
那晚,泽旺佐也吓坏了。她甚至来不及思考,组织起客人就往河边撤,并不忘让员工带上所有棉被。送走游客后,她又一一清理出旅客落下的行李,自费邮寄给他们。
一个月前,泽旺佐从安置点搬回来,请来装修师傅,开始为酒店加固。除了为工人们做饭,她还亲自加入施工,任凭灰尘沾满全身。“做旅游可马虎不得,等到九寨沟开放,我的客人还会回来,所以必须要把质量弄好。”她说。
小学文化女商人
开出两家大型民宿
在漳扎村,泽旺佐是个传奇。只有小学文化的她,不仅是村里的第一个女商人,还开了两家大型民宿,客房数量一度超过160间。
泽旺佐见证了过去几十年九寨沟的变迁,看着这颗深山中的明珠惊艳世界,也靠着这一方水土,挣下自己的一片天。
时间拨回到1993年,泽旺佐的丈夫当兵回来,彼时他们没有任何积蓄。为了养活三个孩子,泽旺佐和姐姐们开始缝制民族特色布包,再串些手串背到九寨沟景区内兜售,“那时管得不严,我们生意还可以。”
由于手工做得好,她开始谋划起给当地人做衣服。泽旺佐性格很好,为人豪爽,找她做衣服的人多了起来,“我会给他们建议颜色和款式,加入自己的设计。”
上世纪90年代初,九寨沟旅游刚刚兴起,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后,游客蜂拥而至。泽旺佐开始转型做旅游。她腾出两间房,简单装修,开起小宾馆来。
“我的客源很多,自己的房间不够,就介绍给亲戚。”慢慢地,生意越做越大,两间房变成了两间民宿。“我们这代人呀,亏就亏在没文化。我这么拼,就是不想亏待孩子。”转眼间,泽旺佐的三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其中一个儿子还留学美国。
谋划开餐馆
让老员工回来上班
今年初,由于民宿生意好,泽旺佐斥资千万对其中一家民宿进行翻修。“总共四层楼高,我还加装电梯。”让她没想到的是,翻修还未结束,地震突然到来。
“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由于投资巨大,且现金流断裂,泽旺佐欠下600余万元债务。比起欠债,她更着急的,是跟了自己10余年的员工就此失业。想起他们,泽旺佐心里有愧,“我们就像一家人样,现在我也发不出来工资,他们只好回老家了”。
每天,她都会接到员工打来的电话,除了相互鼓励,电话那头总会说上一句,“姐,酒店开业时喊我哦!”
“以前,我一年四季都没闲过,每天都在往前冲,现在突然闲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经过反复思考,泽旺佐决定做点什么,“还是要找活干,不能苦了老员工”。她计划着,在此前翻修的酒店楼下开一间餐馆,这样部分员工还能回来上班,“反正又不要门面费,挣的钱就可以发工资,我还能还点账。”
第一评
人在景在 九寨就在 □李晓亮
敬畏自然,是因自然伟力,不可抗拒。相信时间,则是在时间的不动声色中,见证历史。三个多月,倏忽而逝。百日之后,九寨正在归来。
我们不忍触碰哀痛伤痕,但在百日节点,实有必要回顾这一路的休戚与共,守望相助。川人没被震垮,反在困顿逆境中,一再爆发出惊世豪情。汶川芦山如是,九寨亦如此。
携手共建家园,激发出空前的团结、乐观、坚韧、感恩和悲悯,短时内如核裂变般转为强大自救自新的勃兴之力,这才是数次大灾之后,人所共见的可求取的抗灾“最大公约数”。打不倒的,将使你更强大。听着很鸡汤,却是每一位川人,连年耳闻目睹之日常。
灾后十日,首场大型招聘会;9月1日,学校如期开学;两个多月,受损房屋加固修复基本完成,从临时安置点的陆续返家;三个月,恢复重建总体规划出台……如果粗略时间点,还嫌不够具象感染,可从一个个九寨人身上,找到这一程“九寨回家路”的更坚实脚印。
比如,位于景区口的上四寨村,村民信心不移“还是继续整旅游哦”“衣服破了就自己补好,房子坏了就想办法修好。”忙着加固检修翻新扩建的村民,坚信九寨天堂“总会回来的”;
往返9次穿越“生死线”救游客,入选“中国好人榜”的“锤子兄弟”,也是初心不改,几乎挥着难掩骄傲的导游旗,奋战一线;励志型的,如“小学文化做藏服起家,开出两个民宿”的女老板,只认一点“必须把质量弄好,做旅游可马虎不得”,所以震后哪怕停业,仍不乏老主顾等着新开业后“回来扎起”。
“重建时光,也是自我提升的准备期,未来两三年,随着高铁高速开通,九寨会更好。”准备把文创部落搬进村子的女孩说。她眼中“家乡的好说不完”的朴素想法,却与科学、绿色、人文、阳光的九寨重建思路不谋而合。“拓景扩容、多点多极”,重新洗牌,多点开花,是为了均衡发展大势。服务全域配套、产业全域联动、成果全民共享,重建也是民族地区的革新过程。
以人为本、改善民生,创新机制、强化保障,这都不该是套话,而是在官方和民间互动中,落实到一石一瓦,一车一房的民生业态中。因地制宜,因人而异,重建让民众利益成为唯一旨归,以宜居宜业的未来发展为补偿,实惠真真切切看得见,才是真正灾后重生。
就如新形成的“双龙海瀑布”,坚持环境友好、影响最小原则下,自然生态修复,可见可感。更隐性的,比九寨景更深的重建,显然是同样应“高起点、高标准、高水平”的九寨人家的发展规划建设。人在,景在,九寨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