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保姆纵火案受害者家属:相信政府会还妻儿公道

2017-08-22 08:40   中新网  

 

“杭州纵火案”后两月:难愈合的疤痕

昨日杭州市检察院对被告人莫焕晶提起公诉,起诉书称案发前一晚犯罪嫌疑人网上赌博输6万元

昨日,浙江省杭州市人民检察院以放火罪、盗窃罪,依法对“蓝色钱江放火案”被告人莫焕晶提起公诉。

起诉书指控,被告人莫焕晶长期沉迷赌博,在被害人朱小贞家中从事保姆工作期间,多次窃取朱小贞家中贵重物品典当、抵押,或以买房为由向朱小贞借款,所得款项均被其用于赌博并挥霍一空。

案发前一晚,莫焕晶又用手机进行网上赌博,输光6万余元。为继续筹措赌资,莫焕晶决意采取放火再灭火的方式博取朱小贞的感激以便再次开口借钱。

男主人林生斌在微博上说,“相信政府会还我妻儿一个公道。”

2幢18层1802室像一道伤疤。未愈合的疤痕还留在很多人心里。

火灾的浓烟散尽,但之后的生活里,“战争”仍在继续,看不见硝烟。

火灾前几个小时,林生斌和妻子朱小贞微信里一句“我想你了”,满屏星光。他许诺给妻儿最好的生活,如今却空余愧疚。

6月22日凌晨5时许,莫焕晶用打火机点燃书本制造火灾,导致朱小贞和三名子女死亡,并造成被害人房屋和邻近房屋损失257万余元。另据查明,莫焕晶之前在浙江绍兴、上海从事保姆工作期间,在三名雇主家有盗窃行为,均被雇主发现退还财物后被辞退。

在林生斌的视线之外,小区里拥有巨额财富的业主们,曾自认为优越的安全感瞬间瓦解,辞退保姆、买回家5个灭火器……两个月里,业主们从最初对林家的同情,转变成主动加入对物业的宣战。

7月3日,杭州上城区之江路。远远望去,“杭州纵火案”的起火楼层像一道伤疤刻在这栋高级住宅楼上。新京报记者 刘珍妮 摄

求救

那场火过后的几天,穿过楼下的封锁线,林生斌几乎每天都去1802室看看,他把这叫“上楼”,从不提“回家”。

那个360平米的家已是一片废墟,三个孩子围着茶几追逐玩耍的客厅不复存在,天花板上管线垂坠在空中,客厅一面墙的装修材料没了,露出砖体。

看着女儿房间门上的大洞,林生斌联想起殡仪馆里妻儿满身被烟熏过的黑渍,他推测,大火应该没有烧进屋里,但浓烟肯定钻进来了,“他们是被呛死的。”

上香祭奠妻儿时,母子四人躲在门里等待救援的画面总是不由自主钻进他的脑袋,“他们得多害怕呀。”

至少在2017年6月22日5点11分之前,朱小贞一直在向大火之外的世界求援。

林生斌后来调出的通话记录显示,5点04分,妻子朱小贞第一时间把获救的希望投向了公安和消防。

之后的4分钟里,她拨打了一次110和两次119,三次均成功接通。

林生斌设想过妻子当时的心理: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孩子,能做的一定是先把孩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避免浓烟把人呛晕。

涉嫌纵火的保姆莫焕晶后来向她的辩护律师党琳山证实了这一点。

在林生斌家做保姆的一年里,她熟知女主人的生活习惯,“每天早上5点左右,朱小贞都会起床做运动。”

在女主人起床前,莫焕晶用打火机点燃了客厅餐桌上的一本硬壳书。

她向党琳山描述,发现火情的朱小贞让她赶快报警,随即向儿子们的房间跑去,把两个孩子转移进最北头女儿的房间。

那是离起火客厅最远的房间,屋里的窗户只能推开拳头大小的缝,而房里半人多高的卫生间窗户是当时唯一可以逃生的出口。

“她最后选择躲在屋里,就是盼着能有人来救他们。”林生斌说。

求救电话的确收到了回音。5点11分,一个后来被证实为120的回拨电话打进了她的手机里。

56秒的通话成了朱小贞母子与外界最后的联系,没人知道那通电话的内容。

灵堂前摆满了花束和孩子们的照片。新京报记者 刘珍妮 摄

“节哀”

楼下围观的人们清楚地记得,朱小贞母子四人被抬下来的时间是早上7点40分左右。这距离她报警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事发后,林生斌一直介怀小区物业在这场火灾中的失职。

7月17日,“6·22”蓝色钱江放火案过去的25天后,杭州市公安消防局对外公布了当天的救援细节。

消防局参谋长陈骏华证实,当天5点05分,119指挥中心接到朱小贞的报警电话。三分钟后,指挥中心调派力量前往事发地。

从消防部门公布的信息看,这场救援并不顺利。

第一道阻碍出现在消防车进入小区的入口。5点11分,辖区消防中队由保安带路,试图从隔壁的酒店大门进入。

铁门是锁上的,消防车遇阻。破拆铁门锁后,6名消防员跑步进入小区。

5点19分,监控画面里,消防员打开18楼保姆电梯的大门,浓烟灌入,电梯内人影模糊。

这曾是放火后保姆莫焕晶顺利脱险的通道。

5点20分,消防员借此进入了起火的1802室。

室内水压不足成了后来消防员面临的另一道难关。

陈骏华介绍,5点40分,在采取一系列措施后,水压均无明显变化,影响了消防员有效控制火势的行动。

6时08分,因烟气集聚、温度升高,屋内火势回燃。

这造成了人们后来在楼下看到的情景,红色的火点伴着浓烟从室内喷出,6时11分许,小红点变成了大团明火蹿出窗外。大火没能被控制。

当时朱庆丰已经赶到楼下,他是朱小贞的哥哥,也是唯一跟随消防员进入楼内的家属。

朱庆丰庆幸自己当天穿了一条迷彩裤。他跟着两个消防员混进了楼内,在保姆房的门外,他第一次看到室内的火情。

“当时火还在往主卧的方向烧。”他不停问消防员,有没有看到人,有没有破门,“还没有”的答复让他心焦。

按照消防部门的说法,直到6点15分,消防员利用从17楼楼梯蜿蜒铺设的水带,才逐渐控制了火势。

朱庆丰记得清楚,大约在6点53分后,从弥散的浓烟中走出一个消防员,告诉了他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节哀”。

“我妹呢?三个孩子呢?”

“在,都在。”

朱庆丰不信,弯着腰摸到了外甥女的房间门口,床上的被子湿透了,黑烟之下他看见,母子四人蜷缩着躺在窗口下。

赶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大外甥林柽一嘴上正插着管子。朱庆丰对输液瓶里的点滴寄予厚望,“感觉还能输进去,心电图也有一点。”

上午10点45分,医生告知母子四人死亡。

最后的希望被击碎了。

动机

这场大火在当天下午就被警方定性为纵火。

警察让林生斌和家人核实了一个清单,上面列了五六项物件,包括金器和手表,总价近30万。

林生斌这才知道,被警察带走的保姆承认偷了家里的东西,火是她放的。

人们在后来的报道中得知,莫焕晶嗜赌,至少涉及7起民间借贷纠纷。

嗜赌、盗窃,成了公众揣测莫焕晶作案动机的线索。

7月7日,杭州市看守所,律师党琳山见到了莫焕晶。2天前,他受莫家人的委托,成为莫焕晶的辩护律师。

会见持续了三个小时,党琳山对莫焕晶的印象是“不爱说话”。

身着黄色号服的莫焕晶,第一次向调查机关之外的人讲述了她的动机。

事发前夜,莫焕晶玩了一宿的手机,在名叫“百家乐”赌博网站上赌钱,又输了6万多。

赌博的恶习已经沾染了9年。为此,丈夫和她离婚,儿子判给了男方,家里债台高筑,债主不断上门。

3年前,她和一起赌博的闺蜜逃离了老家东莞长安镇,躲到了上海。她在上海当过饭店服务员,因为总是玩手机被开除了,才转行做起保姆。

去年夏天,朱小贞通过上海一家中介公司雇佣了她。

莫焕晶拎着行李住进了蓝色钱江小区朱小贞的家,每月7500元的工资,在小区的保姆圈里算是高薪。

平日里,莫焕晶每天一早起来打扫卫生、做饭。她会开车,这是小区里大多数保姆都不具备的技能。朱小贞忙不过来时,由她来开车接送三个孩子上下学。

这不是莫焕晶服务过的最有钱的人家。此前,她曾在一个名人家做过保姆,跟着前雇主坐过私人飞机,享受过海边的度假洋房,后来因为盗窃雇主的财物被解雇。

相比前一任雇主,朱小贞对她很好。不久前,她刚以买房为由向朱小贞借过10万,对方二话没说就借给了她。

但很快,这些钱又在赌博中打了水漂。她想向朱小贞再借些钱,又觉得张不开嘴。

手机上的时间接近凌晨5点。莫焕晶知道女主人每天会在那时起床锻炼,她从保姆卧室走向了客厅,动起了“放把火”的念头。

在看守所里,她对党琳山说,她并没有想把母子四人置于死地。

朱小贞对她也像家人一样。今年清明节,女主人回老家庆元扫墓还带着她,两人一路上调换着开车,到了家把她请到桌上吃饭。

往日的这些厚待并没有阻止她后来的计划,输掉的钱让她产生了一个貌似合理的构想——先放把火,再救火,这样她在雇主面前立了功,再借钱也有底气。

但在她完成第一个环节后,一切都失控了。

恐慌

在蓝色钱江小区,林氏夫妇白手起家的经历,与很多业主创业的故事类似。

18岁就来杭州打拼的潘岳,做生意30多年,如今经营着一家资产不菲的公司。

和林生斌一样,他三年前冲着开发商绿城的品牌买了这儿的房子,每年两三万的物业费从不拖欠,和买房的2000多万相比,那都是小钱,“无非想要个好的服务和安全的环境。”

小区外房屋中介的员工说,蓝色钱江的房子单价已经超过7万元;周边一家美容美发会所里,剪个头发要128元;南门门口的停车位上,奔驰、宝马已很常见,小区的地库里也不乏宾利、玛莎拉蒂。

潘岳能体会林生斌的那种痛苦,“那幢楼里,哪家不是身家过亿,林家算不上最好,但家庭、事业都在往上走,结果一把火都没了。”

潘岳的安全感随着这把火也渐渐跌落。

以前,单元楼下的保安总是换人,他最多猜测一下物业的工钱少,留不住人。如今,这些问题在他眼里都是隐患。

事发后,潘岳们对林生斌感同身受,生出对他们一家人的同情和对保姆的怨恨。

他们起初也只是怀疑物业在参与救援时的不力,但2天后,业主贺亮(化名)提供的两段视频彻底点燃了大家的愤怒。

一段视频里,楼道里消防器材的检查记录表上,最近5个月的记录都是新填上的,“用手一擦,字迹都能抹掉。”

另一段视频里,两名物业人员手持吸盘,轮流拽着消火栓的大理石柜门,近2分钟后才能打开。

“简直是拿我们的生命当儿戏。”业主群里炸了锅,愤怒伴着恐慌在小区里蔓延。

丁莹第二天才从外地出差回家,她进门就叮嘱女儿睡觉不要锁门,带着孩子把屋里所有的报警按钮都认了一遍。

贺亮买了5个灭火器放在家里,又在网上订购了5个防毒面具。他对着说明书一条一条教妻子使用方法。

业主李静在事发半个多月后仍然睡不着觉。起火当天,烧着的建筑材料从她家窗前跌落,她和丈夫抱着5个月大的孩子出门逃命。夜里一闭眼,这画面就闪在眼前。

搬进房子的两年里,她被房屋漏水的毛病折磨了一年,精装修的房子几乎被她重新翻修了一遍,“从没想过如果失火了怎么办?”

她早就考虑卖掉房子,由于房子大,价格高,很难出手。纵火案后,她更是坚定了搬家的决心,但房子更难卖了。

暗战

火灾发生后的一周里,杭州的天一直阴沉沉的,蓝色钱江小区进进出出的人都很安静,西侧灵堂里的哀乐都小得听不见声音。

正门口的祭奠花坛已经被撤走,灵堂外,凋谢的菊花瓣散落在灌木丛中,但新鲜的花束很快被一拨又一拨新的吊唁者们送来。

送花者来自安徽、辽宁甚至澳大利亚。

很多人一句话不说,走进灵堂鞠躬上香,再捂着脸、抹着泪离去。

“小区里这种悲伤的气氛恐怕很久都不会散去。”潘岳经过灵堂时,总会陪林生斌坐上一会儿,他关心绿城物业是否来向这一家人道过歉。

潘岳觉得,业主们对林生斌的声援就像一场和绿城集团的战争,战火不光在网上点燃,暗地里,“一些有资源的业主也在和有关部门反映情况”。

有业主在群里呼吁建立业主委员会,炒掉绿城物业。

贺亮觉得这并不现实,即便小区业主的经济能力再好,也难以对抗绿城服务。2016年上市的绿城服务,根据公开信息,市值达112亿港元。

6月28日,绿城服务在其官网上发文,其中承认了保安人员修改消防器材检查记录。潘岳把这看做一场小小的胜利,他和贺亮等几家业主出去喝了一杯,他乐观地认为真相已经不远了。

事发25天之后,业主和关心此事的公众,终于等到了来自官方的初步结论。

7月17日,杭州公安消防局认定,物业消防安全管理存在的问题不仅这一项。小区消防车道被绿化覆盖;火灾发生时,消控室值班人员中有一人未取得建构筑物消防员职业资格证书,属无证上岗;水泵房的消火栓泵控制开关未处于自动状态;室内消火栓箱门用大理石装饰包裹,部分开启不便。

除此之外,物业管理单位应急处置能力也被消防局认定为“不足”。从5时07分确认火警后,消控室值班人员在29分钟内,都没能将消火栓泵从手动状态转为自动状态,影响了消防人员有效控制火势的时间。

潘岳第一时间转发了这条消息,官方认定了物业的责任,对他来说已经是个不容易的进步。

“细节需要进一步明确。”但贺亮认为,政府出来说了公道话。

愧疚

对于林生斌,浸透苦水的,还有事发后涌向他的舆论。

事发一个月后,林生斌通过微博宣布,想用他和妻子的创业品牌“潼臻一生”创立私募性质的公益基金会,希望能在中国高层住宅防火减灾水平和家政服务业的保姆甄选机制上做些事情。

一些人认为他是“完美受害者”,“极度悲痛中仍表现了克制和体面。”

也有人认为他在作秀,吸引关注,网上还传出“林家提出一个死者一个亿”的说法,质疑声向他涌来时,林生斌解释过,后来觉得“怎么说都是错”。

8月2日,一家人到庙里烧香,回城的路上林生斌不舒服,坐在一处瀑布边休息。

朱庆丰一个没留神,妹夫一头栽下了瀑布。

人捞上来时,满脸是血,浑身湿透。检查结果是多处骨折,身体软组织多处挫伤肿胀。朱庆丰不知道妹夫到底是失足滑落还是想要轻生,林生斌也始终不说。

太多朋友想给他介入心理疏导,他不去,“我知道这样让我痛不欲生,可我不想。心理治疗最终是让我放下他们吧,我不愿意。”

林生斌的思绪总会回到6月21日晚上。火灾前的几个小时,朱小贞还给他发来一张照片,小儿子睡了一头汗,后背浸湿。

远在广州的林生斌邀朱小贞看星星,妻子没反应过来,他发了句“我想你了”,屏幕上瞬间洒满了星星的表情。

再见到妻儿,已是事发当天的12点,等着他的是杭州殡仪馆里4个冰抽屉。

谁都没想到,头天晚上那句思念成了夫妻俩的诀别。

没能在灾难发生时陪在家人身边,林生斌心里一直愧疚。他靠回忆支撑着自己。

林生斌对朱小贞还带着一份愧疚。他俩是裸婚,当时条件差,结婚照都没拍一张。小贞喜欢海,两人商量好,今年过年就去马尔代夫补拍迟到了12年的婚纱照。

愧疚的不只是林生斌。

看守所里,莫焕晶也煎熬在生死之间,会见辩护律师党琳山时,她第一次落泪,她说心里有愧,“活着出庭,不知道怎么面对朱小贞的家人;如果被判了死刑,不知道怎么面对走在我前面的朱小贞和孩子。”

莫焕晶也有个儿子,孩子和朱小贞的大儿子同岁。在老家时,她还偶尔能见孩子一面,离开了,只能靠前夫的微信和儿子联系。后来,前夫把她拉黑了,说到这,莫焕晶再一次流泪。

她让党琳山向她的父母转达,“让他们别管我了。”临离开看守所前,莫焕晶请党琳山帮她做一件事。

7月8日,党琳山手里拿着一大束百合花,穿过蓝色钱江小区的门厅,他带着莫焕晶的委托,站在了朱小贞母子四人的遗像前。

灵堂里,他双手合十,上了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