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开伙

2022-03-17 10:27  

单开伙 刘正权

原载 2018.6《清明》 入选《中国文学年鉴 2019 卷》

夜风大。

大得闪了世旺老汉的舌头,一整夜就那么咳过来。

鸡叫头遍,合秀才把提着的心往下按稳当,揉着通红的眼睛把世旺老汉扶起来,说你回去吧,这么咳下去,我怕!

世旺老汉知道合秀怕什么,世旺老汉就做势抓了一把自己的胸,说看见没, 它还有日子蹦跶,不会给你落过的。

落过是黑王寨土话,给人落下过失的意思。

合秀不看世旺老汉,把头望向窗外,窗外已经有了亮光,很微弱,合秀语气同样微弱,你手脚麻利点,不是我心狠。

世旺老汉脚已经伸到床面前的拖鞋里,想了想,半弓着腰,从床下踏板上拽出一双解放鞋,慢吞吞把脚塞进去。

竟然出了一身虚汗。脚板心都汗湿了。

这双解放鞋,是合秀的女儿何冬梅带回来给他穿的,有顺水人情的意思,合秀孙子大学军训的鞋子,虽说军训总共才半个月,但好歹是过了脚的。

拖鞋不一样,是合秀女儿专门买了,给他洗澡后换脚用的。

这双拖鞋在世旺老汉眼里,有着很重要的意义,何冬梅是变相允许世旺老汉在合秀这留宿呢。尽管世旺老汉已经跟合秀明铺暗盖有日子了,问题在于,只要一天没经过孩子们点头,这留宿就名不正言不顺。

要是被孩子们撞见,老脸是没地方放的。

虽说两下里刻意避免着撞见对方,可这种事,说不定哪天就迎头碰见,多叫人难为情。

在黑王寨,有些话是好说不好听的,有些事是可做不可说的。

看破不说破,做小辈的何冬梅都拎得清这个理,做长辈的世旺老汉更要拎得起这个壶。

不能让合秀落过,更不能让何冬梅背过。

何冬梅是合秀大闺女,何东海是合秀小儿子,黑王寨历来都是,嫁出去的闺女是没权利当娘屋半点家的。

如同招上门的女婿一样,干活有你,吃饭有你,喝酒有你,当家说话没你。合秀男人何桂喜就是最好的例子,何桂喜本来叫陈桂喜,上门就改了姓,这

点上,黑王寨还保持着古风。

世旺老汉也是上门女婿,却没改姓,不奇怪,他们一家是从外面搬进黑王寨的。

对黑王寨的古风,世旺老汉自然不大买账。

黑王寨的讲究是,老伴要是先走了一个,想要跟人合家,第一步得单开伙。

单开伙在黑王寨相当于是把自己后路给断了,有儿有女单开伙,那是打儿女的脸,言下之意儿女不孝顺了,才一门心思要单开伙的。

黑王寨想要单开伙的老人多。人老了,有几个能跟儿女们搞到一起的,代沟那是城里人的说辞,在黑王寨,有最简单的说头,老了牙口不好,想吃口稀的烂的,免得给儿女们为难。

其实还有一宗,人一老,嘴就碎,话就长,喜欢重三遍四翻检年轻时那点破事来回忆,不然老祖宗不会造出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一词。

如今的儿女们,有电脑,有手机,家事国事天下事稀奇古怪事多得恨不能睁着眼睛睡觉,哪有心事听老人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往事。

什么大包干,什么修三线,什么打大坝,什么斗私批修,儿女们知道得最多的,不外乎是文化大革命,还是书上电影上晓得的。

没经历过那些岁月,自然没有认同感,没有认同感,哪来共同语言。

所以,每当老人提起这个茬,儿女们一个个溜到麻将桌上,捂着耳朵不听有忤逆老人嫌疑,麻将桌一支起来,那声响,有几个老人的中气抵得上。

自然得偃旗息鼓不是?

世旺老汉那儿,就成了老人们的聚散地。

他婆娘去得早,早到什么时候呢,如狼似虎的年纪就重病缠身,断了人间的烟火。

世旺老汉不是没想再找一个,问题是,寨里女人金贵得很,哪个女人会瞎了眼睛往他家里撞,多少青年小伙排队候着,除非世旺老汉有插队的本钱。

在黑王寨,想要找女人的本钱,最低得有一栋五正五厅的大房子。世旺老汉为给婆娘治病,五正五厅的房子早改了姓。

婆娘走后,世旺老汉从医院回来,在婆娘坟地附近搭了一个小偏厦,有睡房, 饭厅和小厨房,顶多是有了个容身之处。

家,是算不上的。

厨房小得只够一个人在里面转圈,还得低着头。

饭厅也就一张桌子五六个椅子就摆满了,桌子是春秋桌,平时都收起来,靠墙立着,坐三五个老人,也不嫌挤,想要打牌了,有个独木凳子之间一架,几把椅子一围。

很多功能的意思。

往里走,有个布帘子隔着,一张老式木板床,床对面一个老式三抽桌上面是一台黑白电视机。

没白叫黑白电视机,真的是没白没黑开着。

世旺老汉不怕费电,他是热闹惯了的人,婆娘走了,一人单开伙,没点热闹气氛怎么能行,有电视声响,就有人气。

生而为人,活的不就是一点人气?

黑王寨人不理解,也不多言,人吗,总归都要走到这一步,就让他作翘去吧。作翘也是黑王寨土话,暗指做事情没了轻重。

合秀一直是有轻重的人。

同样的单开伙,她轻易不让别家老头儿进家门。

不是舍不得一顿饭菜,不就是多烧一锅茶,多费一点柴火。 合秀早就不用大灶做饭了,她用液化气,这都得济于何冬梅。

何冬梅把自己不用的单头液化气灶给合秀装上了,说一个人,下点面,炒个菜,分分钟可以搞定,何必弄个大灶烟熏火燎的,锅刚烧热,饭菜做好了,犯不着那么大的铺排。

这点上,何东海举双手赞同,合秀真的烧大灶,他们还得给合秀弄柴火,何冬梅在城里上班,何史贵在乡里做事,弄柴火这种事,早生疏了不说,也放不下身段了。

何冬梅一周回来陪合秀一次,好听的说法,叫闺女是娘的小棉袄,贴心。真正原因是,何冬梅男人吴大奇性子散淡,特喜欢过陶渊明诗里描写的田园

生活,在黑王寨,采菊东篱下是没问题的,能不能悠然见南山则是题外话了。人,只能图一头好的。

如同合秀和世旺老汉的事。

何冬梅典型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她心疼娘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一栋房子,夜晚怕不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担心娘心里空。

娘心里一空,日子就会无限拉长,光景自然就难熬。安度晚年,怎么个安度法?

何冬梅买那双拖鞋,寓意就很深了。

一个雨天的周末,世旺老汉早起刚好被雨堵上,没能走成,不怪世旺老汉, 责任在合秀身上,合秀说下这么大的雨,冬梅肯定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不会那么早。

这话于情于理都没错。

错在何冬梅男人吴大奇喜好的那一口。 吴大奇说,雨天的黑王寨,肯定不一样。何冬梅说能不一样到哪儿去?

吴大奇就冲着何冬梅笑,说这跟女人出浴一样的。何冬梅嗔怪说,瞧你那德行。

吴大奇喜欢在何冬梅出浴后做点有情趣的事,属于闺房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明显的,何冬梅很受用吴大奇的这番说辞,于是就开了车,赶大清早回家, 主要是看出浴的黑王寨,那可是天水出浴啊,跟自来水有着天上地下的区别。

能够用天水洗浴的,跟天上的九天玄女有得一拼了。结果,撞上没走的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当时很狼狈,脚上圾着的解放鞋还没套上后帮,何冬梅装糊涂,大爷您这么早过来串门啊。

世旺老汉人老,脑子不迟钝,马上接嘴说,嗯,雨水大,我来看看你家屋后面的阳沟有没被树叶淤上。

屋后的阳沟,动不动就淤上树叶,然后屋檐沟的水和屋后围林的水都流不动, 会泡坏屋后墙的地基,何桂喜在世时,一旦碰上大雨天,就会喊了世旺老汉过来帮忙疏通阳沟。

世旺老汉年轻时,瓦工木工都做过,对阳沟的水怎么疏通,往哪流,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何桂喜喊世旺老汉来帮忙,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是借故让世旺老汉吃口辣的,喝口热的。

单开伙的老男人,生活能调节到哪儿去,生的冷的不忌,东西能喂进嘴里能饱肚子就行,这么说你就明白了,何桂喜是个好心肠的人。

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寿。

日子刚奔七十的坎,何桂喜就走了,七十三都不到,阎王这事办得不像话。满打满算,何桂喜都应该活八十才算够,儿女双全,子孙孝顺,天年都还没

正式颐养。

好说歹说,何桂喜才把家里的十几亩地转租出去,农具入库,牛放南山,准备过几天伸手不沾阳春水的日子,不成想,一个感冒,硬是把身体棒得可以打死老虎的何桂喜给拽到了那边去。

黑王寨眼里,死跟活着没太大区分。

这边是一个世界,那边也是一个天下,这边有一个黑王寨,那边肯定也有一个黑王寨。

都得过日子,都得不惜力气做事。不然,鬼推磨一事从何说起。

人就是做了鬼也要挣钱不是,活着为一张嘴,死了,还是为一张嘴。

世旺老汉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合秀只好把收进仓库的铁锹找了出来,递给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扣上解放鞋后帮,一脚踏进了水中。

黑王寨人,喜欢雨天穿一双塑料拖鞋下地做事,方便,穿解放鞋费鞋子不说, 那鞋子里面进水后,吧唧吧唧作响,走一步,脚在鞋里打一下滑,很不方便。

拖鞋好,想穿脚上就穿脚上,想丢一边就丢一边,忙活完了,找个水坑,洗一下就能套上,不用担心一双脚在鞋里泡得发白起皮。

在鞋子里泡久了屋檐水,是容易沤出烂脚丫病的。

中午吃饭时,何冬梅多炒了几个菜,让吴大奇陪着世旺老汉喝酒。

期间世旺老汉忍不住,伸手抓了几下脚丫子,何冬梅过意不去,就说,等下周回来,我买双塑料拖鞋您换脚时穿。

世旺老汉赶紧说,那怎么领当得起。

有什么领当不起的,一双拖鞋,不值几个钱的!何冬梅看一眼世旺老汉,您脚丫子烂出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可是说不清。

何冬梅这话得一思二思加三思,世旺老汉不傻,懂得何冬梅话里藏了有话。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您老人家在这吃喝过生活我不反对,要是有病有灾的

话,那就另当别论。

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

世旺老汉赶紧表态,怎么会说不清呢,有个伤风咳嗽都不跟你们相干的。

眼下,伤风咳嗽真的找上门来,世旺老汉除了换上鞋子走人,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双新拖鞋,只怕就没机会再套上脚了。

合秀这人不经事,胆子小得只有麻雀大,打声张,就会扎煞着翅膀飞到屋檐下窝里藏起来,小眼睛滴溜溜转。

合秀人不经事,心里还是经事的,她护送着世旺老汉一步步走回家,还给煮了稀饭,熬了姜汤,合秀本想到把世旺老汉搀到大春的诊所挂吊瓶的。想了想, 到底不方便,自己有儿有女的,陪着人家的老汉算怎么回事。

传出去,何冬梅的脸面没处放不说,何东海要是晓得了,不把肺气炸。用黑王寨促狭人的话,合秀这样做算什么,算红薯不甜,算萝卜不咸。

看着世旺老汉喝着稀饭,额头除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合秀才放下心,我回去了,有事你打我电话。

世旺老汉擦一把额头的汗,能有什么事,小病小灾的我见多了,死不了。没事也可以打我电话!合秀补了一句。

世旺老汉眼角有点润,合秀不会打电话,她的手机,充其量就起一个接听作用。

平时合秀不喜欢接听电话,说那声音爬来爬去的,怪累人。

世旺老汉为这还笑话合秀,你当这里面的声音跟你一样要用两条腿爬山上岭啊。

合秀在男人走后,什么事都拿自己两条腿来衡量。

早先都是何桂喜一包十杂全扛着,合秀除了厨房就是灶上,灶上忙完就是猪圈。

女的养猪男的使牛,这点上黑王寨分工很明确。

不是大忙季节,何桂喜不带合秀下地,在家吃老米的女人就这点捞头。黑王寨人招女婿,本来就是当长工来扛三百六的。

没了长工扛三百六,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就得合秀自己两只肩膀扛两条腿来量。

好在,何冬梅心特细,每周回来一次,油盐酱醋全部都安排妥当,连洗衣服香皂洗发膏,都从城里大包小包拖回来。

用吴大奇的话,每次出个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搬家。

何冬梅以前不拿这话当话,何桂喜走后,吴大奇只要一提搬家两字,何冬梅心里就揪着扯着拉着疼。

何桂喜在世那当儿,每次回城里,不是米就是油,要么菜要么瓜要么果。黑王寨的瓜果一年四季不断,门前的柑橘柿子,围林后的板栗,堰塘埂上的桃子李子,加上院子里的樱桃,把吴大奇嘴都吃刁了。

嫌超市卖的菜都是大棚里长的,化肥肥的,吃在嘴里淡寡寡的。至于那些催熟剂催红的瓜果,吴大奇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不是季节的东西,一概不闻不问。

有时赶上天旱,菜地不争气,何桂喜也不怕。

缸里有腌腊肉备着,橱柜里有晒干的南瓜片,倭瓜片,干豇豆,干苋菜。黑王寨的干菜,不是吹,城里餐馆你出再大的价钱都吃不上嘴。

那都是自己留着吃的,用城里话说,叫非卖品。合秀就是一件非卖品,用世旺老汉的话来说。

世旺老汉最先的盘算是,让合秀到他的小窝过日子。

合秀断然拒绝了,放着五正五厅的明亮大瓦屋不住,到你那睡狗窝,我脑子叫南瓜粥糊了吧。

这就是合秀的精明之处,这个家,出去容易,再回头就难了。自己一双儿女就算不要名声,寨子里老老少少会怎么看自己。当自己去占老头便宜了。

世旺老汉劳动一辈子,不吃不喝不嫖不赌,手里肯定攒了不少闲钱说便宜,真正占便宜的,反而是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单开伙,明明属于无奈之举,偏偏有人说风凉话,老家伙这是甩手过快活日子呢。

说风凉话的,是世旺老汉的侄媳妇。

黑王寨规矩是,没有后的老人,死了得嫡亲的侄子埋。

世旺老汉的侄媳妇觉得吧,要自己家日后埋老汉没问题,老汉能动弹时总该给自己家搭把手吧。

在黑王寨,但凡还有一口气的人,都不会闲着,农忙起来,端个茶递个水, 总可以吧,别小看农忙时端个茶递个水的功夫,天争日人争时呢。

端午节前一天插的秧,跟端午节后一天插的秧,产量明显不一样。所以老祖宗才有季节不等人这一说。

岁月有没有等人,合秀不知道,她只知道,送走世旺老汉,是必须让何冬梅知道的。

怎么让何冬梅知道,当然是通过电话这一形式最快捷。

却不能让世旺老汉来打,有些话是要背着世旺老汉说的,她不想伤了世旺老汉的心。

只能等来人了。

黑王寨的规矩,路过人家门口,不管有事没事,一个招呼必须得打,这是起码的礼节。

这点上,黑王寨的猫啊狗啊,都仁义得不行,从谁门前路过,都晓得汪汪或

者喵呜叫一声。

借人家地盘走道呢,这叫做。 合秀要等的人,是村主任陈六。

农闲,黑王寨的人不会闲,都闷声不响在附近打个短工,挣点闲钱,见天在黑王寨走门串户的,只能是陈六。

陈六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在村民大会上编了个顺口溜,说现在不是讲中国梦吗,咱们黑王寨,也应该有黑王寨梦。

黑王寨梦落实到行动上,就是农田收入保平常,苗木收入存银行,务工收入奔小康,特色产业圆梦想。

黑王寨人都往小康路上奔,陈六高兴,特色产业有几家已经初见规模,精准扶贫工作目前也见了成效,陈六就惦记着寨里空巢老人了。

确切说是惦记着合秀。陈六跟合秀是同庚。

何冬梅也好,何东海也好,见了陈六都客客气气叫一声叔叔的。

惦记合秀,严格说陈六带着私心,何东海在乡里是乡长,千万别误会陈六是想官场上熬个什么名堂,用陈六自己话来说,村主任是芝麻大的官,露水大的前程,怎么熬名堂。

他想的是,照顾好了合秀,乡里有什么政策,可以给黑王寨倾斜一点。

你别说,何东海还真的给黑王寨很大程度上的倾斜,观念上的。何东海说了, 光有黑王寨梦还不行,建设美丽新农村,还得有黑王寨路子,只依赖梦想显然不够,路子走对了,上面才有资金扶持。

何东海和陈六合计的黑王寨路子,归纳起来,还是一段顺口溜,把净化当家事办,把绿化当产业办,把村庄当公园扮,把文明当家常饭。

陈六每天走门串户,看往空巢老人留守儿童是一个,最主要的,他是看谁家门口垃圾有没净化。

绿化在黑王寨,不算事,黑王寨本来就是山高林密,各种树木葳蕤,用城里人的流行语叫天然氧吧,纯原生态公园一座。换句话说,黑王寨人只要把净化当家事办,把文明当家常饭了,黑王寨梦就不是梦了,真真切切在眼前展开,多美气。

黑王寨梦的实现,对陈六来说,就不是露水大的前程了,足以称得上是一方诸侯呢。

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

这话在黑王寨传了一辈又一辈,黑王河的水也往山里流了一年又一年,可没谁敢自称诸侯的。

陈六是想当诸侯了。

何东海表过态,只要黑王寨路子叫响,由县里出面请省里电视台给他大张旗鼓作宣传,请省报社记者来采访。

陈六对宣传不感兴趣,黑王寨人活一辈子,讲究个口口相传,死了还能被人

嘴上挂记几年,足够了。

净化当家事办,这事起先还有点困难。

各人自扫门前雪,流传千年的老话,难不成还要村干部出面监督?滑天下之大稽不是。

陈六就耐着性子解释,净化不单是指自家门前的雪,凡是黑王寨的田间地头, 都不要有生产生活垃圾。

生活垃圾,黑王寨人都晓得。

张嘴要吃,闭嘴要屙,眼面上的事,各人洗脸各人光。

生产垃圾是个啥玩意,陈六就说,农药包装袋,药瓶子,塑料薄膜都是啊, 这么一说,大家恍然大悟,一个个脸上都不光彩了。

田间地头,谁没扔过那些东西啊。

可别小看这随手一扔,污染水源了,生态环境被破坏了。

不信你们看看,现在青蛙都少见了,别说青蛙,晚上走路能够碰见一条土聋子蛇都觉得稀罕。

过去不,过去黑王寨人偷懒起来,理由很充分的,什么早上露水大,中午太阳热,晚上还有土聋子蛇。

蛇都被毒死好多了。

很多原本清亮的水塘,现在不敢下去了,水发黄不说,还冒泡,早先随处可见的蝌蚪,现在都宝贝得不行。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啊!陈六语重心长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过来,尽管环境不如过去,可这两年,到黑王寨人游山玩水的人,还是明显多了起来。

黑王寨空气质量再差,也不会有雾霾。

要是环境再美一点,开几个饭庄是不成问题的。

差不多每户人家,都给那些游玩累了的城里人管过饭,象征性收点饭菜钱。就那,黑王寨人还觉得过意不去,不收,都是人家硬塞的。

米是自家田里种的,菜是自己地里摘的,果子是山上长的,居然能变成钱, 陈六在这个基础上鼓动说,要是开了农家饭在,没准还有客人在山寨里留宿呢。

留宿,又是一笔收入啊。

送上门的钱,没不赚的道理。

收入倒在其次,是黑王寨的夜晚,很多年都没热闹过了,有外地人过夜,那相当于过年,黑王寨人好客,一家子的客人,差不多就是全寨子的客人,大家都会过来看稀奇的。

在这个想法鼓舞下,黑王寨人把净化真的当家事办了。合秀家的垃圾净化池,估计该焚烧了。

这点上,何东海交代过陈六,说六叔,我家的垃圾净化池,你别让我妈焚烧, 她倒毛子眼,怕失火。

合秀不会看风向,垃圾净化池又在围林边,要真是失火,窜到围林上,后果不敢想,黑王寨树木都连成一片的。

整个黑王寨,合秀是唯一需要陈六亲自焚烧垃圾净化池的人家。合秀算准了,陈六一准得经过她门前。

合秀没算准的是,陈六这段时间,想方设法躲着她。严格说,陈六是躲着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在合秀这过夜的事,陈六早就知道了,他得装作不知道,何东海心里怎么想的,陈六这边还没底。

要是何东海反对,首当其冲得怪罪他陈六。 潜意识中,陈六把自己当成了何东海的眼线。

乡长可是委托自己照看乡长娘的,一个不小心,照看出一个乡长爹来,换谁脑子都转不过弯的。

只能不知者不为罪了。

关键是,这个睁眼瞎不好当。

陈六只好做乖巧人,每次走到何秀屋场,看见炊烟袅袅,知道两老关门吃饭, 就摩托车一轰鸣,呜呜窜过去。

其他时段,陈六宁可多饶几步路,多转几户人家。不就是多烧点油吗,陈六烧得起。

这一回,路没饶过,何秀站在屋场背后的村道上,摆明是等人的架势。

合秀手搭凉棚的身影一撞进陈六眼里,陈六嘴里就暗叫一声糟糕,掉头肯定是不行的,合秀倒毛子眼不假,那个架势真真在那摆着。

陈六就边减了速,边思忖着对策。合秀找自己,肯定不是好事。

当村主任多年,陈六发现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寨子里只要有人主动找上门, 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敲定的事。

这可是乡长的娘。

陈六就老远挤出笑脸,说这么早,等宝贝姑娘回来,还是等断肠儿回来? 这玩笑,带黑王寨特色,幺儿幺女断肠肉。

何冬梅是长女也是幺女,何东海是长子也是幺儿,在合秀眼里,都是断肠肉, 都一样当宝贝。

冬生最宝贝的,不是孩子,是他养的一群鸡。为这鸡,世旺老汉跟冬生红了脸。

是两月前的事。

大清早的,冬生端着一瓢谷,嘴里咯咯咯地唤着鸡,像个骄傲的将军引领着他家大小近百只鸡往合秀的黄豆田里走。

这是何桂喜去世后,合秀种的唯一一块地,何冬梅喜欢吃豆腐,合秀每年过春节都自己打豆腐给何冬梅带回城里吃。

百把只鸡,一瓢谷,只有冬生做得出来,鸡可是生就的鸡扒命,到合秀的黄豆田里不把人家那豆荚连根扒完才怪,扒完了能怎样,合秀这会儿不在家,等她

回来也不好拿鸡出气吧,长了腿的东西,你能拎着绑着? 冬生很得意自己这点小聪明。

有人不得意他这点小把戏,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来帮合秀看门,正好撞上,世旺老汉就仗义执言了,冬生你不像话吧,睁大眼看看,整个黑王寨有你这么给鸡撒食的吗?

冬生使劲拍了一下瓢,瓢底的几粒秕谷弹了出来,跟着弹出来的是冬生冷腔怪调的声音,哟,怎么给鸡撒食啊?把你那套教教我。

世旺老汉一下子哑了口,他家的鸡走瘟全死光了,连个打鸣的公鸡种都没有了,撒什么食啊。

冬生向来得理不饶人,冲鸡使劲跺了一下脚,鸡们受了惊,全都扑楞着翅膀往黄豆田深处钻去了,兄弟你要什么时间馋鸡肉鸡蛋了,跟哥打声招呼,哥请你吃个鸡屁股还是舍得的。

世旺老汉本想低头走人,听了这话有点打耳朵,世旺老汉就粗着脖子回了一句,是吗,杀到盆里才是鸡,这话你没听老辈人讲过啊,没准黄鼠狼,蛇呀老鼠什么的先下口了呢。

冬生更刻薄,听过,当然听过,我还听老辈人讲送了月亮才算子呢。

杀到盆里才算鸡,送了月亮才算子!这是黑王寨人才能听懂的话,意思是说鸡杀到盆里才能说是你的口福,老人被送上山了,才算你养的儿子,月亮暗指老人。

世旺老汉没抬头,抬头天上也没月亮,世旺婆娘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绝了后呢,那个侄子,能不能指望送他上山,还真是未知数。

冬生明摆着嘲讽世旺老汉帮合秀是妄想何东海给他养老送终。

在冬生的趾高气扬的脚步声中,世旺老汉狠狠盯了那群鸡一眼,拎了个土坷垃,准备砸到鸡群中去,想一想鸡跟自己也没仇,顺手又丢一边,怏怏往家里走。

路上,碰见合秀,合秀上乡里何东海家住了两天。

要摊上何东海这么个儿子,死了不让他送上山,也值!世旺老汉在心里这么想,想完吓一跳,给乡长当爹,折福的事呢。

看世旺老汉不高兴,合秀收住了脚步,咋啦,不待见我回来?不就是请你看了两天门吗。

待见,待见!世旺老汉急忙搭言。

待见还像个闷头鸡?合秀嗔怪了一句,她喜欢看世旺撒膀子给她赶活时龙精虎神的样子。

说到鸡,倒给世旺提了个醒,世旺嚅了下嘴巴,刚才,冬生的鸡又祸害你的黄豆地了呢。

合秀是个细心人,一听这话就揣出八九不离十来,是不是为鸡跟冬生打嘴官司了?

也没,你看我像喜欢跟人打嘴官司的人吗?世旺老汉很委屈,我就说了句真话。

还没?搁冬生那人,准是又拿话戳你痛处了!合秀盯着世旺老汉,你给我说说看,你们到底说些啥?

我,我就说杀到盆里才是鸡!世旺老汉咧开嘴苦笑了一下,他欺负我没鸡屁股吃。

那他一定说送了月亮才算子了,这冬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也难为你像个闷头鸡了。

想起这宗往事,合秀对陈六的玩笑没整出半点笑意。

她摸出手机,说陈六你帮我合计一下,我这个电话该不该打。电话还有该不该打的?

陈六一怔。

世旺老汉病了!合秀嘴里没头没脑蹦出这么一句话。

打给他侄子?陈六眼珠子一转,这电话确实不能该你打,我来。哪啊,我想打给冬梅,让她抽空回来看看。

陈六眼睛睁大了,这种事,躲都躲不赢的,你还把孩子牵扯进去,何东海晓得了,不定怎么骂我。

我说了给东海打电话吗,他是乡长不假,再怎么说,他先是我儿子吧!合秀没好气看陈六一眼,亏他喊你一声叔叔,你这叔叔真是坛子里养乌龟,怕起侄子来。

陈六心说,我不光怕侄子,还怕侄女,这光景,谁都会怕,牵扯到家务事, 清官都难断的。

陈六是个村官,上升不到清官的级别。

当路不栽荆棘草,他年免得刺沾身,黑王寨这点上可是有遗训的。电话一打,陈六身上就得被荆棘草给沾上。

却不能不打。

合秀拿眼剜着呢。

权衡再三,陈六把手伸向合秀,手机给我。

陈六手机里存有何冬梅跟何冬梅的号码,之所以不用自己手机,是避嫌。 电话一旦接通,陈六就借故溜走,反正他是村主任,一天到晚忙不完的屁事,

擦不干净的屁股,这是他婆娘大枝骂他的常话。

陈六不跟婆娘犟嘴,借题发挥说,谁让我干了这卖屁股的事呢。

黑王寨的村干部喜欢跟人说反话挤兑自己,明明当村干部是长脸的事,偏偏说成卖屁股。身段放低了,寨子里工作才能做好,都是一个寨子土生土长的,靠

的是人抬人,谁要是想在黑王寨人五人六摆架子,保证二天你走寨子里没人理, 连猫啊狗啊,都背着你撒尿。

对了,撒尿!

陈六装着尿急的样子,一边拨何冬梅的号码,一边说,这屎尿来得真不是时候。

手机还在嘟嘟叫着呢,陈六就一把塞给合秀,说我去方便一下,完了踩响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陈六不担心电话打不通,何冬梅那边有来电显示,只要看见合秀电话,立马会打过来。

懒牛懒马屎尿多!合秀在对着陈六背影嘀咕了一句。

她巴不得陈六走得远远的,自己跟世旺老汉这种事,能背人还是背人点好。怎么说,这个电话,都有点算计世旺老汉的意思。

电话果然没打通,何冬梅看见是合秀号码,挂了,直接打过来,合秀会接电话,何冬梅教了的,摁那个绿色的键就行。

何冬梅还教过合秀,说打出去的电话,是按分钟算钱的,打进来的电话,不要钱。

合秀过惯了小日子,那个电话在手里,就没打出去过,每月只出个月租费。反倒是何冬梅和何东海的电话费,暴涨起来,只要电话打回去,合秀就会鸡

颈扯到鸭颈,牛胯下扯到马胯下,丝瓜藤子扯到南瓜藤子,杂七杂八说上半天, 寨子里只要能喘气的物件,都要过一遍嘴。

人家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何冬梅倒好,闭门城里坐,寨中事全知。

相比而言,何东海就没那个耐心,有急事就三言两语挂断,没急事时把手机丢一边,跟人照常谈工作,偶尔对着手机啊嗯一声,表示人在听着,娘有什么事尽管说。

何桂喜在世那会,合秀是捞不着跟何东海说话的。

家里大事小事,父子两一碰头,就定了盘子,轮不到合秀插嘴的份。往往这种时候,合秀很委屈,家里鸡啊鸭啊打个鸣都比她有分量。 鸡啊鸭啊一叫,何桂喜会说,还不撒把食去。

何东海不这么说,何东海会看着那些扑棱着翅膀的鸡啊鸭啊皱了眉头说,杀了算了,喂着到处乱屙屎,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合秀才不舍得呢,留着过年杀了吃!

过年?何东海呵呵笑,现在谁过年把鸡当盘菜啊。

这是事实,早先穷,黑王寨人过年有鸡有鱼,那是给个神仙都不换的日子, 这从黑王寨山门上那副对联就能看出。

上联是:稀饭腌菜蔸子火,神仙不如我。下联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菩萨口水流。横批更搞笑,瓦罐天水菊花茶。

何桂喜去世前三年,团年饭都是何冬梅回来亲自下厨做的,那些海鲜合秀不晓得怎么弄,更别说鹿肉干,狍子腿,鸡鸭不是没有,鸭是小胡鸭,鸡是辣子鸡, 那种风味,打死合秀都做不出来。

何秀最拿手的,是老母鸡煨香菇。

香菇是树上野生的,合秀打小吃惯了嘴的。

要说何冬梅跟何东海也吃惯了嘴的,咋就觉得不如买来的东西好呢。

为这个,何桂喜还瞪过她的眼,孩子们的心意,你咋就不懂呢,不花钱的东西,你喜欢,我喜欢,孩子们不喜欢啊。

钱,如今也成了衡量亲情的一个天平了。

合秀电话里面,还真的要跟何冬梅提钱这个事,不是自己的钱,是世旺老汉的钱。

送世旺老汉回家后,吃了稀饭又喝了姜汤的世旺老汉拉着合秀手说,有个事, 我得跟你交代一声。

合秀看世旺老汉口气那么郑重,吓白了脸,说交代什么?你不是还有日子蹦跶吗?

这树有根,人无根的!世旺老汉喘口气,怕的是一口气上不来,到时有话只能带进棺材里,交代给你,是留个后手好防备。

那你交代吧!合秀点了头。

世旺老汉就把脑袋使劲往头顶仰,那个亮瓦旁边的第三块瓦那,我藏了五千块钱,塑料纸包了三层,要是哪天我突然哑了口,你告诉启贵一声,让他用那个钱埋我。

他啥时攒了这么多钱?合秀心里咕咚一响,启贵是世旺老汉亲侄子。

世旺老汉跟自己这么久,一分钱没花自己身上,倒给侄儿留了这么笔钱,都说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还真的是。

心里响归响,合秀脸上不动声色,这话你当没说的,我当没听的,别的你要有交代的,我多坐一会,要没有,我回去了。

就这么着,合秀在电话里总算跟何冬梅讲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何冬梅人不坏,脾气却是个竹叶火,一点就着。

病了好,这种人,早该送回去了。

何冬梅怕的不是世旺老汉死在自己家里说不清,不就是埋一个人吗,这钱她出得起,她受不起娘这个冤枉气。

巴心巴肝对老汉好,老汉竟然玩这手把戏。

那双新拖鞋,还有每月打的二十斤酒,喂狗了! 喂狗还晓得摇尾巴啊。

打酒给世旺老汉喝,是吴大奇的主意,吴大奇说,人家在自己家里都顿顿喝酒,不成到了咱家,酒都不管一口,爹活着时,宁可自己少吃少喝不吃不喝,都要尽客人先吃先喝的。

这是事实,何桂喜好客,三天两头上,家里都有人进出,从来没少了哪位客人一餐酒的。

那酒一买,就成了规矩,每逢月头,何冬梅就会打上二十斤酒,放家里。何冬梅不是心疼那点酒钱,她心疼娘,到底不是一路夫妻,不是事到临头了,谁能晓得世旺老汉心里打着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盘算。

何冬梅就冲电话里炸了一嗓子,他这样对你,你还要我去看他,我钱上有屎啊。

黑王寨几百年流传的规矩,看人不能空着手。

早先一般是拎上十多个鸡蛋,后来鸡蛋被钱代替了,五十一百的,心意表示了,病人想吃啥买啥,方便。

合秀被何冬梅一嗓子炸醒了,也是的,看世旺老汉,何冬梅又得搭钱进去, 世旺老汉分明就是一个鳝鱼篓子,只进不出,不然那五千块钱,怎么来的。

两人搭伙过日子这么久,连块豆腐都没见世旺老汉端回来过。合秀的牙口不好,最好的一门菜,就是豆腐。

世旺老汉,是把合秀当豆腐给欺负呢。

何冬梅挂电话时,吴大奇正好进门,看谁啊,这么大火气。能有谁?合秀气呼呼的,那个死老头子呗!

吴大奇说你这情绪不对啊,死老头子再不济,跟你娘也是个伴。

俅的伴,娘还不如单开伙,巴心巴肝伺候他,肚子里却藏着坏心事。都闻得见土香的人了,能藏什么怀心事?吴大奇不以为然说。

他屋顶亮瓦边藏着五千块钱好吧。给你娘的?

你做梦吧,青天白日的。吴大奇说能给谁?

给他侄子的,说死了当安葬费用。那,那也没错啊。

他这么安排钱的去处当然没错,错的是他居然说哪天哑了口,让娘跟他侄儿交代。

吴大奇眉头皱起来,老糊涂了吧,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娘得了他多少好呢。就是啊,娘跟他图什么了,到头来被这么大个黑锅。

吴大奇说,背黑锅的不单你娘,搞不好,我们都得搭进去。你什么意思?何冬梅说这事跟我们浑身上下不沾一丝疙瘩。

怎么不沾?吴大奇说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啊,干指头能粘得起来盐? 听过又怎么样?

换谁心里不打嘀咕啊,天底下哪有女人贴吃贴喝还贴睡跟男人的。吴大奇平时不敢这么说丈母娘,难得看见何冬梅这么气愤,就顺杆子爬了上去,人家肯定以为你娘占了多大便宜,要不然你做姑娘的会每月打酒给他喝。

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吴大奇言下之意是,我爹一年上头都看不见你一斤酒

呢。

搁平时,吴大奇这种含得一口好沙的话何冬梅过耳就能听出,今天不行,她在气头上呢。

气头上的她忍不住,又把电话打过去。

合秀刚喂了一声,何冬梅的话就暴雨点子样劈过去,跟你说清楚,他这么对你,你长点记性,不要过去看他,是死是活这个人都跟你无关。

合秀拿着电话,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世旺老汉是死是活怎么就跟自己无关了呢?怎么说,头天晚上还在一个被窝里挨挨挤挤着。

合秀不是贪图钱的人,她贪图的,是有个人跟自己说说话。何桂喜在世那会,两人都说不完的话。

世旺老汉没过来时,合秀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吓得何冬梅不轻,她以为娘要疯了。

吴大奇见怪不怪的,说你娘不是要疯,她是心里空。

何冬梅看着空荡荡的五正五厅房子,别说,让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 还真的需要制造点响动出来。

合秀能制造出什么响动呢?

电视她从来不看,鸡鸭早就不喂了,何东海嫌鸡屎味难闻,每次回家都捂着鼻子。

合秀是特别娇惯儿子的。

狠狠心,把鸡鸭全给杀了,日子一下子被拉长,她除了每天喂自己三餐饭, 就是看太阳啥时起,何时落。

没太阳的日子,合秀是极喜欢的,下雨,世旺老汉就有理由来帮她疏阳沟, 合秀就有理由留客吃饭,那时间就走得欢。

留了几次饭,把世旺老汉胆子留大了,最后变成了留宿。何冬梅没明确反对,何东海那,合秀心虚得不行。

儿子是乡长,脸面不能給人当屁股踢。

何东海曾经在晚上给合秀打过电话试探,说娘你吃了吗? 合秀那会已经躺床上了,说吃过了刚躺下。

何东海在那边很警觉说,家里有客人? 合秀说没啊。

何东海故意拉长了话音,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喘气呢? 合秀舌头上转弯快,肯定是老鼠在顶棚上闹腾。

那一夜,世旺老汉吓得不轻,鼾声都没敢打一个,怕何东海突然再打来电话。隔不几天,何东海捉了一只猫回来,说给合秀做个伴,顺便抓一下老鼠。 临走时,何东海看着猫意味深长说,这下好了,娘你不用单开伙了。

猫也长嘴要吃呢。

世旺老汉那天听见车响,提前躲进了茅厕,何东海那句娘你不用单开伙了, 是话里有话。

不愧是当乡长的人,何东海说完从车的后备箱提出一袋山泉米,冲合秀说, 这米在过去是贡米,你自个吃,别跟猫打了平伙。

打平伙是黑王寨人才听得懂的方言,意思好东西两人平分了。

世旺老汉因了这句话,坚决不吃贡米做的饭,合秀没办法,只好将贡米放那不动,吃何冬梅给她买的米,贡米还是有用场,何冬梅和吴大奇回来时,做了饭给他们吃。

世旺老汉每周末,知道何冬梅要回来,会借故回去晒一下被褥,清理一下门口的草,不露痕迹避开。

何冬梅知道娘比较作难,就会在饭点说,给世旺大爷打个电话,让他过来吃个饭。

何桂喜没死那会,家里有了客人,或者桌上有了好菜,都会叫上世旺老汉一声。

虽说雨天不是经常有,但也不能要人就拉在怀里,不要人就推下崖里。

雨天疏阳沟,不是单有力气的人都能干,脏不说,屋檐沟的水,带病菌,还有,得懂一点房屋建筑理论,否则,阳沟疏得浅了,屋里潮气大,阳沟疏得深了, 地基又裸露出来。

不雅观。

跟人穿了裤子不拉拉链,露出内裤一样。

世旺老汉经常犯这种不雅的毛病,他一人单开伙,家里没女人,穿着上就随意,有时上了茅厕回来,直接就上床,拉裤子就拉链就有点脱裤子放屁的意思。

合适吗?合秀嘴里这么说,手却飞快拿出电话,递给何冬梅。

何冬梅假装漫不经心样子说,怎么不合适,雨天人家帮忙疏阳沟,没好吃好喝招待,今天算是维人家一个情。

既然维情的饭,贡米世旺老汉就吃得理直气壮的,酒也喝得吱吱作响。 世旺老汉不贪图这种嘴头食,他贪图的是这种人气,多少带点天伦之乐。人老三不才。

世旺老汉那段交代合秀的话,确实不才。何冬梅无端的觉得,娘被欺负了。

一个老绝户,神不知鬼不觉在她面前玩起了干指头沾盐的把戏。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才有了那么一嗓子,何冬梅那一瞬间,恨不得把娘给咋呼到爹那边去, 省得当儿女的都跟着被小视。

打的酒怎么办?吴大奇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给你爹喝呗!何冬梅下意识地回复,还能糟蹋了不成。要的就是这句话,吴大奇拎着酒壶,一溜烟不见了。

他知道,再待下去,何冬梅兴许就改变主意了,女人说话屙尿变,吴大奇要

抢在何冬梅改变之前,把酒给爹送去。

在心底,吴大奇是感谢世旺老汉一时不才说出的糊涂话的。

陈六不是糊涂人,摩托车跑了没几步,拐个弯,去了世旺老汉家。

别的病人,他可以不搭理,世旺老汉无儿无女,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村主任面子上不好看,天天喊黑王寨梦,黑王寨路子,连人的生老病死都没人照应,什么梦都是噩梦,什么路子都是绝路。

天不生绝人之路,地不长无名之草。

世旺老汉稀饭喝多了,姜汤也喝足了,尿就多。

陈六到他家时,世旺老汉刚好弯着腰从茅厕出来,裤子拉链半开着。

陈六开玩笑,说还有人骂我懒牛懒马屎尿多,我看你才是懒牛懒马屎尿多。世旺老汉说你啥意思?

陈六递过去一根烟,能有啥意思,我天天忙得脚打屁股根,你睡到太阳照屁股根,合秀还骂我是懒牛懒马屎尿多。

提到合秀,世旺老汉脸上红了一下。好在他脸黑,红不红看不出来。

陈六话再明白不过,合秀维护世旺老汉呢。

合秀骂你,肯定是你作了不满她心的事!世旺老汉点燃烟,咳嗽一声说。我又不是你,能样样做得让她满心!陈六拿话挤兑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嘿嘿笑了一下,腼腆得不行。

他自认在合秀面前做事是能满合秀心的,一有病就回来,不就是担心合秀落过吗。

世旺老汉却忘了,委托合秀跟侄子启贵交代那五千块钱,才是真正让合秀落过的事,他一厢情愿认为那是把合秀当最值得信赖的人才说的,搁古戏文里,相当于托孤了都。

世旺老汉都不想想,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孤老。所托非人不是。

那个电话打出去,合秀才知道,捅了马蜂窝了,自己。

何冬梅最见不得的,是娘被人小视,何冬梅有句口头禅,谁小视我娘,就是小视我。

黑王寨人户眼里,何冬梅小视别人还可以,怎么说,都嫁进城里了。世旺老汉,这是地要反过来当天的节奏啊。

何冬梅能够容忍他跟合秀暗地来往,是把自己娘亲没得办法,所谓的孝道, 在何冬梅那,不外乎就是顺着娘的心。

眼下,娘的心不顺,何冬梅对付世旺老汉的办法还是有的。酒不打,话还得说。

这个周末不打算回黑王寨的何冬梅一寻思,回,大张旗鼓的回,砍了排骨,

买了香蕉。

世旺老汉喜欢喝排骨汤,合秀喜欢吃香蕉。人老了骨质疏松,排骨汤补钙。

香蕉有助于消化,再者老人牙口不好,吃这个,不为难牙齿。平时里何冬梅也会买这些,都是藏着掖着,不想有人看见。 这一回,何冬梅不怕人看见了。

黑王寨屁大点地方,能藏得住什么事?

世旺老汉跟娘合在一起过烟火的事,肯定大家心里都明白,不说出来而已。正好借着世旺老汉这一病,何冬梅做点表面文章,酒喝了大家看不见,自己

端着煨好的排骨汤,不信没人看不见。

退一万步讲,世旺老汉不会吃了不认账吧。

做老辈的可以不清白,做晚辈的就给他上堂课,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仁至义尽。

何冬梅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是回到寨子,看合秀那副萎靡不振样子心里这么一软的。算是给娘长个脸吧。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不能叫人背后戳娘的脊梁骨。

没承想,何冬梅这煨好的排骨汤送过去不要紧,世旺老汉的脊梁骨叫人戳了。谁呢,世旺老汉的侄媳妇秀芹。

秀芹是听陈六说世旺老汉病了,去探听虚实的。埋世旺老汉,对秀芹来说,完全是情非得已。

撇开人情世故,世旺老汉名下还有几亩责任田,一直由他们种着,世旺老汉一死,这责任田很自然就落到他们名下,可别小看了这几亩地,农村土地,这年月金贵着。

秀芹去得不早不迟,踩着中饭点去的。

一个人病得怎么样,看他饭量掉了没有就知道。

世旺老汉饭量没掉,还没进屋,就听见稀里哗啦喝汤声响。

秀芹心说,这像病得上气不接下气样吗,陈六这个村主任当得,嘴里没了一句实在话。

世旺老汉看见秀芹,赶紧想掩着饭碗,来不及了,排骨汤的味道早钻进秀芹鼻子。秀芹使劲抽动鼻子,阴阳怪气说,哎呀,这一人过日子还真是好,吃香的喝辣的,什么东西这么香?

世旺老汉知道藏不住,只好亮出碗里的排骨汤。

秀芹再一次惊叫起来,您可真是舍得啊,不年不节的喝排骨汤。世旺老汉脸上像被虾子夹了,是冬梅端来的,人才走。

冬梅?她算个三,还是算个四,您病了我们不晓得伺候,要她来教我们? 世旺老汉嘴巴瘪了瘪,冬梅是来维情的。

维情,维什么情?

她家阳沟上次下雨不是堵了吗,我去帮忙疏阳沟了的。世旺老汉被逼无奈, 只好扯出这么个理。

家懒外勤的东西!秀芹气呼呼走出老远,丢下这么一句。

何冬梅一碗排骨汤就把你收买了,赶明儿最好让何东海把你送上山,要几风光有几风光。

世旺老汉没敢吭气。

何冬梅这碗排骨汤也不是那么好喝的。

何冬梅放下汤碗时说了的,谁对娘好,她记得还。

世旺老汉还在笑,跟着何冬梅眼神不对了,不轻不重来了一句,谁使了坏, 她心里也有本帐。

账,什么账?世旺老汉早忘了那五千块钱的事。

陈六不敢对何东海使坏,哪怕何东海心里根本没他这本帐,何东海不是嫌陈六官小,入不了自己的眼,是陈六辈分在那,怎么着都喊一声叔,这本帐没法子算。

陈六到底还是转弯抹角使了个坏,他在电话你跟何东海汇报工作说,乡长最近忙得很啊?

何东海说忙不忙你不知道?

何东海意思你个村主任跟我汇报工作都没时间亲自上门,我一个乡长难道就是那六月的闲婆娘。

陈六就笑,说再忙,也得回家看你娘啊,别学古代那个治水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何东海说你的魂看见我三过家门而不入了,我连黑王寨的边都没沾,天天搞新农村建设。

陈六就来劲了,这是避上嫌了还是咋的,天天搞新农村建设,黑王寨莫非是旧农村,不在乡里规划中?

何东海就知道陈六是要想由头找乡里要钱了。何东海说,金光大道早给你指明了。

指明了没错,我们也走在路上了,可乡里总得派人来检查啊。净化当家事办了?何东海问。

陈六说,这个你回家看你娘家里的净化程度就晓得。黑王寨空巢老人,就合秀家净化难度大。

绿化当产业办了?

陈六咂嘴,不是我吹,乡里能找到第二个村子比我们绿化做得好的,我从寨子里爬到乡里来做检讨。

把村庄当公园扮,这个不需要问,黑王寨本身就是一座小型的森林公园。把文明当家常饭,这个有待实地考证。

何东海就说,那我随时抽查啊。

这个随时抽查有由头,何东海回家看娘,均可算在抽查之列。

放下电话,陈六暗自祈祷,最好何东海回家抽查,撞见合秀跟世旺老汉在一起,何东海再喜欢拍桌子,巴掌也难以拍到陈六名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谁都阻拦不了的事。合秀没打算嫁人。

世旺老汉也娶不起合秀,人老了,互相有个照应而已。何冬梅送了排骨汤回来,合秀低着眉眼问,他好点没? 何冬梅没好气,你当这病能一爪子抓掉?

合秀知道不能。可她还是希望世旺老汉的病能一爪子抓掉。合秀就抓自己头发,看天,天真的要下雨了。

合秀说你回城吧,别雨下大了,路上不安全。

你一人在家吧,雨水大就不要出门,吃的用的冰箱里都有,想吃啥弄啥,别心疼。

合秀这人,吃东西是猫儿食,一餐就那么几口,还得有人哄,有人劝。她喜欢做满桌子菜,看着别人吃。

何桂喜活着那会,顿顿能吃得肚儿圆,这让合秀很长脸,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

世旺老汉不一样,喝酒吃饭都只八分饱。

单开伙过日子养成的习惯,常将有时想无时,莫待无时想有时,孤身一人过日子,哪能餐餐酒醉饭饱呢。

得给肚子留点空,以备哪天病了爬不起来做饭,可以扛扛饿。

真是不幸言中了,何冬梅那碗排骨汤,世旺老汉没舍得一次喝完,也喝不完, 那是一海碗,排骨挤挤挨挨的,汤很少,何冬梅真是舍得啊。

世旺老汉把排骨汤里兑了不少开水,寡淡点好,油水太重,肠胃受不了。到了这个年纪,清淡点总是好事。

世旺老汉想的没错,错在他图简便,直接把开水兑进排骨汤里,那怎么行? 真的要清淡一点,得重新放火上熬,那样油水才跟开水融到一处,汤汁不分

家。

他这么兑水进去,汤是汤,水是水的,不拉肚子才怪。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世旺老汉肚子就咕嘟咕嘟唱起戏来,捂着屁股往茅厕跑不赢了都,拉得差点脱了水。

万幸,雨没落下来。

天要亮时,世旺老汉听见有人敲门。是合秀。

合秀说,好点没?

世旺老汉苦笑,没死成!

何秀说要不要到大春那给你拿点药?

世旺老汉拉脱了水,说,要,你去给我要点泻立停回来。

何秀癔症了一下,你不是咳嗽吗,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要泻立停干啥? 世旺老汉只好实话实说,我吃了冬梅送的排骨汤,肚子拉得不轻。

合秀没想那么多,深一脚浅一脚去大春那拿了泻立停,赶到世旺老汉那,倒了开水,刚要喂药,想了想,说这是几时的开水啊?

世旺老汉说,有三四天了的开水,你忘了,我回来前两天,你在这边帮我洗床单时烧的。

合秀就黑了脸,你是不是把开水兑进排骨汤了?

她知道世旺老汉动不动就用开水泡饭泡菜吃,省得生火做饭。世旺老汉嘿嘿笑一笑,很难为情的模样。

合秀说你这是要把冬梅给带翻在沟里啊。 我带冬梅翻在什么沟里?世旺老汉发怔了。

你前脚告诉我说你瓦片下藏了五千块钱,后脚吃了冬梅送的排骨汤拉肚子, 要是拉出个好歹,我们娘儿两说得清还是道得明,图谋钱财的名声啊,合秀说亏我家冬梅把你不当外人,你算计谁不行,算计到她名下。

世旺老汉还没来得及解释,合秀已经啪一下,把药丢在桌上,你自己喝吧, 别药上再过了我的手,说不清。

话音未落,说不清的事来了,合秀都没来得及做防备。

她的电话响了,是何东海,合秀接了电话,那边第一句话就是,娘你不在家? 合秀最怕儿子电话,马上撒谎说,在家啊!

何东海说怎么我屋前喊到屋后,都不见你应声?

合秀还没想好怎么编话来圆,世旺老汉一串咳嗽响了起来,何东海那边听得清清楚楚,何东海口气就冷了,说你在哪,我马上开车来接你!

合秀只好蠕动嘴巴说,我在你,世旺大爷这。

那边没了声息,合秀还在对着电话喂喂叫,世旺老汉止住咳嗽,插嘴说,你还是快点走,慢一脚,你儿子看见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你夹在中间为难。

真正夹在中间为难的,是何冬梅。

何东海是乡长,琢磨人心思准得很,何东海想了,这事八九何冬梅心里有数。何东海就一个电话打到姐姐那,说娘不在家呢?

何冬梅说娘不在家能去哪儿? 何东海说能去哪你心里没个准?

何冬梅心里一动,嘴上不输阵,你是她儿子都没个准,我嫁出去的闺女更没准。

何东海说嫁出去闺女才贴心。何冬梅恼了,你什么意思?

何东海说我能有什么意思,娘要嫁人了,我关心一下也不行? 何冬梅嘴接得也快,天要下雨让它下,娘要嫁人让她嫁。

偏不让她嫁!何东海冷哼着收了电话。

合秀还没走出世旺老汉的视线,何东海的车就到了,合秀磨蹭了一下,她本来还要交代世旺老汉几句话的,何东海一个电话,吓得她把话都掐断在舌头根上。

喝药的水,最好新烧,那水瓶里的水,都四五天了,何冬梅说过,开水过了三天,就不能再喝。包括冰箱里的蔬菜,超过三天都不要再吃。

任何东西,都有保鲜期的。

一旦过了保鲜期,就产生有害物质。病从口入,不外乎就是这个理。

世旺老汉当自己还年轻,动不动就是那句,不干不净,吃不生病。这下好,一病没落,一病又起。

合秀上了车,何东海第一句就是,你把东西收拾下,跟我去乡里住。啥,乡里住?

何东海不看娘,两眼看着路面,到乡里享福去,不愿意? 你工作不是忙吗?合秀明显不情愿。

再忙,也不能把娘丢一边不是?何东海轻描淡写的。

合秀知道自己说不赢儿子,还是尽可能找由头,那我也不能把你爹丢一边不是?

放心,不会把爹丢一边不管的,我把爹的相片给带着,放大,挂你房间。那多晦气!合秀说,你媳妇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能怎么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还?何东海自打当了乡长,口气就硬了许多。

合秀只好软了口气,那你也得容我把家里的头头脑脑给弄伸展了再走。家里有什么值得弄伸展的,何东海不屑。

你说得轻巧,破家还值万贯呢。合秀嘴巴一撇,咱那五正五厅的房子,可是黑王寨第一个做起来的,哪块砖瓦上没你爹的气息。

何东海喉咙梗了一下,说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我再回来接你,能弄伸展不? 一天啊,怕不够。合秀说屋前屋后我得打扫干净了,隔三差五我回来,还有

你姐姐周末度假,得像个能住人的样子。

姐姐回来度假,呵呵,何东海好笑,姑娘离不开娘家的路,狗子断不得茅厕的路,你搬到乡里去了,姐姐回黑王寨肯定稀疏。你在哪,姐姐的脚步就奔哪, 这是错不了的。

她回黑王寨打鬼啊。

你别说,何冬梅回黑王寨,还真是打了一次鬼,合秀差点成了鬼。何东海的电话,让何冬梅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天爷憋了几天的雨终于下了,像是憋久了的老人,咳啊咳,咳啊咳,只听见喉咙里拉风箱一样丝丝作响,就是不见一口痰。

最终,再浓的痰也得咳出来。

随着一声炸雷,黑王寨下了一场瓢泼得不能再瓢泼的大雨,铺天盖地的雨,

往下倒,合秀的屋檐沟成了瀑布,合秀站在门口,出不去,门口成了花果山上的水帘洞。

合秀的屋,有年月了。

当年为了省钱,屋脚下得就不高,早先乱砍乱伐,黑王寨年年天旱,阳沟淤塞再多树叶碎土都无大碍,后来退耕还林,封山育林,风调雨顺了,逢上雨水多的天气,就得隔天疏一次阳沟,就这,屋里还起潮气,靠墙的地面还长霉,世旺老汉能够成为家里常客,跟这个不无关系。

屋脚都被老鼠掏了几个洞。

屋檐沟下的碎土,就是老鼠打洞时的杰作,世旺老汉疏阳沟时已经发现了, 他没吭声,是打算哪天到集上买两包老鼠药,悄悄给这个隐患消灭了。

眼下,老鼠药不大好买,得瞅机会。

大张旗鼓挖老鼠洞,是行不通的,搞不好,房子山墙会走形,开裂,那不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久远年代的房子,跟露压霜欺的枯枝一样,没准一点微风就咔嚓一声, 给折断了。

雨下得大,风就刮得邪乎,黑王寨的电线被树枝树叶一搅和,得,短路了。电一停,合秀眼睛就瞎了,她本来就生了一双倒毛眼,不然不会大白天看陈

六手搭凉棚。

手机上带电筒功能 ,合秀不会用,她连打电话都不会。

好在,黑王寨过年时家家祭祖会点上一对红蜡烛,除夕夜一过,没点完的蜡烛就会收起来,放在神柜里。

合秀摸索着刚点燃蜡烛,一个白亮亮的闪透过屋顶亮瓦窜到屋里,合秀下意识去捂耳朵,这种闪后面紧跟着的就是炸雷,传说中,炸雷会带出蛟龙,合秀惊惶着双眼,四处一看,果然,蜡烛掉地上前,一条黑乎乎的蛟龙扭曲着身子,从屋山墙下面的地基钻了出来,合秀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倒下去之前,合秀影影绰绰听见世旺老汉的咳嗽声,一声赶一声往自己耳朵里钻,剧烈得很,似乎把门要咳倒的架势。

也好,就是死,路上多少有个照应。合秀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个幻觉不知过了多久。

雨停了,雷却不停地响着,不对啊,这雷声怎么听着像是何东海跟何冬梅的声音?

合秀慢悠悠睁开眼睛,不是何东海跟何冬梅是谁。两人正泪汪汪趴在自己身上呼天抢地叫喊着。

合秀头疼,更疼的地方在大腿那,她咧着嘴巴,伸手去抓大腿,这一抓,竟让何冬梅破涕为笑了,娘没死呢,娘能动弹了!

大春的声音响起来,要不是世旺大爷给把毒吸出来,大娘早就走过奈何桥了。

吸毒?合秀眼珠子转了一下,我中毒了?

毒蛇咬了您一口!大春指着屋山墙下一条被打死的毒蛇说。屋里哪来的蛇?

是啊,门关得严丝合缝的,这毒蛇哪里来的? 一屋子人目光转向那条毒蛇。

这时,一串子咳嗽又响起来,那个地基被老鼠打了洞,这蛇肯定是钻里面捉老鼠吃,赶上走暴,雨水往老鼠洞里漫,蛇没法子回头,只好顺着洞往屋里钻, 恰好撞上合秀蜡烛掉蛇身上,这一砸,蛇受了惊,仓惶之中就下了嘴。

蛇不乱咬的。

看着世旺老汉发乌的嘴唇,那是吸蛇毒时被毒气侵了,何冬梅狠狠瞪一眼何东海。

何东海不接何冬梅的眼神,目光看向大春,世旺大爷的病,你给看看要紧不? 实在不行,就坐我车去乡里卫生院看看。

大春说,大爷的病不打紧,我给打了针解毒,就是他身子差,伙食上需要人调理。

陈六这会赶来了,陈六看一眼何东海,再看一眼何冬梅,慢条斯理的,要说这调理啊,论该着由合秀操持,世旺老汉是为合秀受的难。

事不为你起,事不为你落!合秀你说是不?

合秀嘴巴动了一下,一个字都没蹦出来,何东海慢悠悠接过话,既然村主任发话了,我这个乡长怎么说也是黑王寨走出去的人,该有的礼数不能在我这断了, 这样,娘你就帮大爷把生活调理好。

陈六说还是乡长有觉悟,很好体现出咱们黑王寨路子。黑王寨什么路子?何东海没反应过来。

把文明当家常饭啊!陈六说,合秀每天给世旺老汉调理生活,正是知恩图报的文明体现。

可是,可是,合秀看了一眼何东海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何冬梅觉得娘的欲言又止很是不合情理,难得何东海松了口,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世旺老汉正大光明走到一起。

原本何冬梅对世旺老汉那五千块钱还有气,但世旺老汉病成那样还惦记着来给自己家疏阳沟,要不是他来得及时,娘这会肯定蛇毒攻心了。

什么毒,只要顺着血气进入心脏,人就难以活命,这点上何冬梅心里清楚着。见闺女发问,合秀底气上来,你兄弟说要我搬到乡里住呢,我怎么给你世旺

大爷调理生活。

也是,难不成要合秀乡里寨上两边跑,一把年纪的老人,不怕把脚跑大,也怕把腿跑断。

何东海讪讪地,板着脸冲合秀吼了一句,人是活的,马是跑的,你不晓得把大爷调理好了,再去乡里?

何东海嘴里的调理好了,是有很大的弹性空间的。

陈六到底见过一些场面,知道这个时候需要自己出面打圆说,陈六就冲合秀挤一下眼,合秀不是我批评你啊,乡长发的指示,我这个村主任都得不折不扣完成,你还有啥理由推三阻四,这可是涉及到走黑王寨路子实现黑王寨梦的重要一环。

调理世旺老汉的生活,居然上升到这么重大的意义上,合秀尽管不明白,但心里乐呵呵的。

你意思,我还是在黑王寨单开伙。

嗯,何东海点头,想了想,对陈六很认真吩咐说,六叔,你给统计下,寨里但凡有想单开伙的老人家,你可以上门给孩子们做下工作,一个锅里盛饭吃,看着是孝顺老人,可老人肠胃里不受头啊。

稀饭干饭,看老人意愿,不能让老人在世上最后几年,活在一大家子人中, 却没个顺畅日子过吧。

湖北钟祥市邮政局 1-105 信箱 邮编:431900 手机(微信):13986985605

E-mail:zxlzqwy@163.com

邮政银行卡号 6221885200101396606 汇入地点 湖北省荆门市钟祥市 汇入行名称 中国邮政储蓄钟祥支行河街邮政储蓄所

身份证号码 420881197007286518

刘正权,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当代文学选本》《小说选刊》《台湾文学选刊》《清明》《莽原》《芳草》《延河》《雨花》《芒种》《红豆》《青春》《啄木鸟》《文学界》《百花洲》《长江文艺》《佛山文艺》《广西文学》

《安徽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天津文学》《四川文学》《都市小说》

《短篇小说》《当代小说》《长江丛刊》等国内刊物。中篇小说《单开伙》被收入《中国文学年鉴 2019 卷》,已于中国大陆和台湾出版作品集十五部,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刘正权小说《单开伙》“脱贫叙事”谫论

□李 春 光(博士)

文学作品应该紧跟时代脉搏,让时代的诉求与呼唤去建构、去成就文学作品的历史表达与文化追索。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宏大历史语境中,“脱贫叙事”有理由也有必要成为每一个心系家国的小说作家的必选项。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反观当下,当代的“穷”者,早已不是过去那些物质匮乏、

朝不保夕的穷苦之人,更多地则是那些心灵荒芜、思想贫瘠的物质脱贫者。物质脱贫容易,精神脱贫、文化脱贫才是难上加难的大问题。刘正权先生的中篇小说

《单开伙》,便探讨了这样一个“大问题”。小说以当下农村鳏夫寡妇为代表的老年留守人群为切入点,以世旺老汉与合秀的爱恨纠葛为叙事线索,深刻地挖掘出当下在新农村建设的历史征程中、在脱贫攻坚的战斗里,精神脱贫与文化脱贫的举步维艰和长路漫漫。世旺老汉与合秀二人,正是在“穷”的状态下,相互扶持, 彼此接“济”,最终走上了精神脱贫与文化脱贫的康庄大道。

物质脱贫

黑王寨,和中国不少老旧的农村一样,民风淳朴,靠天吃饭。同时,黑王寨在发展经济的过程当中也曾走过一些弯路。破坏式开发导致的生态破坏,很难在短时间内有效修复。生产、生活垃圾造成的土地、河流污染,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黑王寨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桎梏。正如村长陈六所言:“很多原本清亮的水塘,现在不敢下去了,水发黄不说,还冒泡,早先随处可见的蝌蚪,现在都宝贝得不行。”

在现有情况下实现脱贫,是摆在村长陈六和所有黑王寨村民面前的一个难题。好在,在党的农村政策扶持下,在乡党委的领导下,黑王寨人也有了自己的奋斗目标——“黑王寨梦”:

农田收入保平常,苗木收入存银行, 务工收入奔小康,特色产业圆梦想。

这个口号非常具有层次性。农田收入维持温饱,苗木收入夯实基础,务工收入增加厚度。如果说前三者保住并丰鼓了农民个人的“钱袋子”,那么发展特色产业则是带领全部村民晃动了共同富裕的“摇钱树”。个体脱贫,值得秉笔直言;集体富裕,更要大书特书。黑王寨的梦想并非坐而论道,而是具有现实的可操作性, 即:

把净化当家事办,把绿化当产业办, 把村庄当公园扮,把文明当家常饭。

这所谓的“四把”方针,确实把“黑王寨经验”提高到了一个理论的高度。“净化”与“绿化”是实现农村可持续发展的最为重要的基础与前提,农村的“净化” 与“绿化”成功了,“村庄”自然而然就被装“扮”成了“公园”。而维系“净化”与“绿化”的根源,则在于所有村民的文明观念与文明意识。农村如果能够真正做到“把文明当家常饭”,那么“绿水青山”自然会回到人们的身边,“金山银山”距离农村也就不远了。

黑王寨的可持续发展之路,最终会帮助所有村民实现触手可及的“黑王寨梦”。黑王寨最终成了“天然氧吧”,游人如织,农家乐也随之拔地而起。“特色产业圆梦想”由最初的一句口号,切实地变成了村民坐享生态红利与文明成果的最好注脚。黑王寨人,穷则思变,变则思通,由过去的向生态“要”效益,转变

为如今的保生态“促”效益,一条农村的可持续发展之路便由此应运而生。这种“要”与“促”的转化,不但是作者“脱贫叙事”的纸上功夫,更是眼下广大农村实现物质脱贫的必经之路。

精神脱贫

明人陈献章在《与丘苏州》一文中称:“论一郡,仆于是不能不一贺,非贺阁下也,贺苏之人得贤守,使鳏寡孤独者,得其所也。”明人归有光在《上赵阁老书》一文中称:“今所以复有言者,以往年为吏差,知自爱亦自谓能使鳏寡孤独不失其所,顾不惟劳効、不得上闻,而持衡之人,用一人之言,格天下之士„„” 由此可知,在陈献章的眼中,苏州的这位丘太守的重要功绩之一便是“使鳏寡孤独者,得其所”;归有光向赵阁老推荐能吏的标准,也是“能使鳏寡孤独不失其所”。进而可见,鳏夫寡妇历来是基层治理的重点与难点。封建社会对官吏的要求是保证这些弱势群体,有房住,有饭吃,解决最基础的温饱问题。但是,在新的文化语境当中,“得其所”又生发出了新的意涵,基层治理不但要关注鳏夫寡妇的温饱问题,还要注意这些人的情感需求。换句话说,世旺老汉与合秀们的精神脱贫才是当下基层治理的一个不可忽视的环节。物质脱贫了,村民们的钱袋子鼓了,但精神的脱贫,远比物质脱贫要难。有钱了,人的灵魂就真的安宁了吗? 世旺老汉与合秀的例子,便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女主人公“合秀”之“秀”,可谓意味深长。从汉字会意的角度上说,上半部分“禾”代表“五谷”,下半部分“乃”代表“再”、“重”。“禾”“乃”相连,指代五谷的再一次抽穗扬花。把“秀”字扩展到女主人公身上,则暗指她渴盼再遇真爱的热望。“秀”前一个“合”字,把一个寡居多年的女人,期盼“合美”、“和合”的心声强调、放大到了一个显眼的高度。坐拥一套“五正五厅的明亮大瓦房”的合秀“是有轻重的人”,即便女儿何冬梅担心“娘心里空”,对合秀与世旺老汉明铺暗盖的行为持默许态度,知“轻重”的合秀也会考虑到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合秀把自己的真实情感与精神诉求放置在“轻”的位置上,把村民们的看法与子女们的尴尬放置在“重”的位置上。世旺老汉得了重感冒后,合秀搀扶他回他自己的家,在为他“煮了稀饭”、“熬了姜汤”的前提下,仍然不敢搀扶他去诊所输液,潜意识里的理由便是“到底不方便,自己有儿有女的,陪着人家的老汉算怎么回事”。所以,合秀在这段情感经历中,选择了避“轻”就“重”。

男主人公“世旺老汉”之“世旺”,可谓叹息悠远。“世旺”乃世代人财两旺之意。可在现实生活中,“世旺”却变成了“失望”。世旺的婆娘在其如狼似虎的年纪便重病缠身,为给婆娘看病,世旺家的“一栋五正五厅的”早已易了主、“改了姓”,更糟糕的是,婆娘生前并没有给世旺留下一儿半女,去世后不但结束了世旺家的“人间的烟火”,更断送了世旺家的香火。一辈子只求“人气”的世旺老汉,最终把“人财两旺”的愿景“世旺”活成了“人财两空”的现实“失望”。绝后的世旺老汉与合秀一样,过着避“轻”就“重”的日子。他要无端忍受嫡亲

侄媳秀芹“家懒外勤”的指责,更要勉强隐忍同村村民冬生“送了月亮才算子” 的嘲讽。图“人气”的世旺老汉,在生前情感诉求和死后躯体入土的夹缝中、在伴侣合秀和嫡侄启贵的夹缝中、在一个“钱,如今也成了衡量亲情的一个天平” 的时代中,祈求合秀在他“哑口”之时告诉嫡侄启贵,让启贵用世旺自己积攒的五千块钱“埋我”。这五千块钱不但埋葬了亲情的厚重,更险些葬送了合秀那颗赤诚的心。

知“轻重”和图“人气”的两个人,在物质上很容易脱贫,但在精神需要上、在情感诉求上,能否真正脱贫,恐怕远非一碗排骨汤或一双塑料拖鞋能够解决。如何跨越子女的障碍、如何摆脱村民的冷语,成为二者结束避“轻”就“重”实现避“重”就“轻”生活的重要密码。两个精神贫芜的人,在极为波折的情感历程中,以慈悲之心濡养着彼此的爱意。但这份卑微的情感,不但需要当事人勇敢地迈出脚步,更需要观念层面上的根本变革。退而言之,农村社会的精神脱贫, 最重要的前提乃是以观念脱贫为靶向的文化脱贫。

文化脱贫

文化脱贫的前提乃是观念脱贫,而农村社会的观念脱贫首先需要面对的便是偏见的改变。伏尔泰有言:“偏见是愚民的君主。”五四时期,重估一切价值的学者对旧中国国民性的批判,在当今农村社会中仍然可以掷地有声。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偏见,仍然无形地统治着农民的思想与精神。爱因斯坦也曾无奈:“要打破人的偏见比崩解一个原子还难。”在如黑王寨这样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村当中,有两种偏见一直十分刺眼。

偏见一:老年人“单开伙”潜在地意味着代际关系的紧张。小说中的这段陈述,十分值得玩味:

黑王寨的讲究是,老伴要是先走了一个,想要跟人合家,第一步得单开伙。单开伙在黑王寨相当于是把自己后路给断了,有儿有女单开伙,那是打儿女的脸,言下之意儿女不孝顺了,才一门心思要单开伙的。

这个不成文的“讲究”,便是横亘在不同代际之间的一个心结。子女们在亲爹、亲妈去世后,自然不想一个陌生人成为自己的后爹、后妈。与此同时,不同世代的文化差异,也决定着老少关系的龃龉难定。“人老话多”与信息爆炸比起来, 年轻人更愿意选择后者。最终,老年人从子女处获得情感慰藉的通道便被堵死了。于是,老年人找个伴便成了一个不得已的选择。而分家另过“单开伙”,潜在地代表了子女的不孝,且置子女于不义,其结果很可能是把老年人自己的“后路给断了”。在这种情况下,小说选取了两个特殊的案例。一个是绝了后的单身老汉, 一个是子女在外的独居孀妇。按照那个不成文的“讲究”,世旺老汉完全可以与合秀在一起生活。更何况,合秀的女儿在县城居住,合秀的儿子在乡里上班,合秀在黑王寨自己生活的实质与“单开伙”已无甚差异。图“人气”的世旺老汉与图“有个人跟自己说说话”的合秀“合家”似乎是水到渠成之事,但这段看似顺

“讲究”成章的感情却又为何如此波折?这样两个符合“讲究”的老人走在一起尚且如此困难,那么,那些和子女“合家”而过的老人们的精神脱贫又将从何谈起呢?

偏见二:老年人“合家”潜在地意味着男女关系的不洁。

不仅在黑王寨,整个中国农村都承认,“有些话是好说不好听的,有些事是可做不可说的”。“好说不好听”也好,“可做不可说”也罢,这些故事的内容多少承载着农村不正当男女关系的隐喻。世旺老汉在阴雨天“疏通”合秀家屋后的“阳沟”,这个事件本身便可以解读成弗洛伊德式的性隐喻。知“轻重”的合秀, 与其他“单开伙”的老年人不同:

同样的单开伙,她轻易不让别家老头儿进家门。不是舍不得一顿饭菜, 不就是多烧一锅茶,多费一点柴火。

既然合秀舍不得的不是饭菜、茶汤、柴火,那么她担心的到底是什么?无非就是中国农村传统中的那些“好说不好听”、“可做不可说”的事情,是那些“促狭人” “算红薯不甜,算萝卜不咸”的流言蜚语。村长陈六有心玉成美事,但考虑到要为乡长找个后爹,自己“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的美梦可能会破碎,最终也就持静观其变的态度了。即便是两位老人做好了彼此温暖的准备,来自家人这关依旧很难通过。嫡亲侄媳“家懒外勤”的论调,基本上快把世旺老汉的那层暧昧关系戳破殆尽;五千元风波,不但衍生出合秀“合家”图钱的推断,甚至燃尽了何冬梅支持二人“合家”的最后一点善念;乡长何东海的百般思量,也在一场合秀的雨夜私会中变成了言之凿凿的铁证,“到乡里享福去”彻底斩断了二者“合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到这里,两个老人的“合家”问题最终演化成了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既然,“合家”的前提是“单开伙”,而“单开伙”在两种偏见的裹挟下并没有引向理想的“合家”。如此这般吊诡的难题,需要一个浪漫主义的方法来解决。简·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中说:“爱是摈弃傲慢与偏见之后的曙光。”最终,世旺老汉以吸出合秀身上的蛇毒的勇敢行为,感动了合秀的一双儿女。在此处, 浪漫主义的真爱确实成了摈弃偏见的最后一缕曙光。也正是这浪漫主义的真爱, 换来了乡长何东海观念上的改变:

六叔,你给统计下,寨里但凡有想单开伙的老人家,你可以上门给孩子们做下工作,一个锅里盛饭吃,看着是孝顺老人,可老人肠胃里不受头啊。稀饭干饭,看老人意愿,不能让老人在世上最后几年,活在一大家子人中, 却没个顺畅日子过吧。

表面上的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只是解决了老年人的物质贫芜。“肠胃里”有了“受头”,并不能代表老年人过上了“顺畅日子”。如何让老年人摆脱精神上的贫芜,不仅需要子女和整个社会的关注与理解,更需要人们在观念上脱贫。浪漫主义的解决办法,提升了《单开伙》这篇小说的整体品味,但现实生活中仅靠“上门给孩子们做下工作”的方式来解决“单开伙”的问题,恐怕仍是杯水车薪。

最后,疏通“阳沟”可谓是行文的一条暗线。虽然前文曾把疏通“阳沟”做过弗洛伊德式的解读,但是,在行文的末尾,疏通“阳沟”却有了新的含义。“阳沟”里的枯叶烂泥,需要疏通,这就像是黑王寨人恢复生态的决心,更像是黑王寨物质脱贫的明喻;“阳沟”总会阻塞,但终将会被世旺老汉疏通,这就像是合秀、世旺老汉对情感诉求的渴盼,更像是黑王寨精神脱贫的暗喻;“阳沟”疏通的过程中,总会遇到鼠洞等危险,甚至会危及到房屋的地基,这就像是黑王寨人在观念脱贫的道路上满路荆棘、动辄得咎,更像是整个中国农村社会在文化脱贫的征程中举步维艰又长路漫漫的隐喻。不可否认,文学给人以希望。文化脱贫的实质是观念脱贫,只要每个人心中多一份慈悲,少一分偏见,世旺老汉和合秀们的灵魂或将不再贫芜。从本质上说,“脱贫叙事”应该由以前着力关注的“物质脱贫”,逐渐向当下努力趋近的“精神脱贫”与“文化脱贫”转变。如果说,五四时期的国民性批判,是知识分子强调思想启蒙的题中之义,那么,新时代的文化脱贫,则是每一个有担当的作家勾画“文化小康社会”理想蓝图的历史使命。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