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扎西才让:他们(节选)

2021-11-29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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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扎西才让

扎西才让,本名杨晓贤,藏族,70后,甘肃临潭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获得者。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转载。着有诗集《七扇门》(2010年)、《大夏河畔》(2016年)、《当爱情化为星辰》(2017年)等,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2019年)。现居甘肃省甘南州合作市。



他们

(节选)


     

朗读者:无心草、柳顺涛,新华网“小梅诵读”栏目主播,本栏目音频由小梅诵读工作室制作。



庄园之门

百年前的某个秋日,我的两个太爷从异乡出发,走在归家的道路上。途经一个小镇时,两人看到一处庄园,背靠在巍峨的西山下,那高耸的门楼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异常壮观。一个太爷指着那处庄园说:“听说这就是土司居住的地方。”随后他俩就离开了。但还没走出那个小镇,就被一群人——老人和孩子——给堵住了。老人们神色都格外慌张,而孩子们个个手里拿着沙棘条,枝条上的绿叶和红果依然充满生机。他们用眼睛盯着那处庄园,指责他俩不该用手胡乱指点,说庄园的主人会很愤怒,而主人的愤怒必将给小镇带来看不见的灾难。两个太爷只好顺从了这些老人和孩子,被他们领着踏上赎罪之路。他们把他俩带到庄园门口,其中一个白胡子老人很小心地敲了几下门。等了好半天,没人来开。白胡子等得有些焦虑,就轻手轻脚地去推门,门也许从里闩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又等了一段时间,没有一丝有人来开门的迹象。白胡子说:“也许里面的人都睡了。这样吧,你俩就等在门口,等第二天门开了去给主人赔罪。”可是,第二天,门没有开。第三天,门依然没有开。一个月过去了,门还是没有开。一年过去了,门始终没有开。时光老人挥舞着他的长鞭,把万物赶往岁月深处。两个太爷已经老了,同他俩一样坚守在庄园门口的那些老人,早就化为了灰尘。那些手执沙刺条的小孩,也长成了大人,他们早就不想等了,都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小镇。但那扇在落日光辉里更显沧桑的庄园大门,一直不曾被人打开。


江淮移民

在甘南生活的大部分汉族人,据史料记载,其先祖是在明洪武年间,从江淮大规模屯垦移民过来的:“你从哪里来?我从南京来,你带的什么花儿来?我带的茉莉花儿来。”在甘南这块热土上,他们渐渐融入羌、藏等土著民族,繁衍生息共同发展,创造了灿烂的历史文化、先进的农耕文明、独特的民俗和地域文化。其实他们的历史,是可以用诗性的文字进行抒写的:“冷兵器时代,古战场上只有杀伐之声,牛头人身的将军在长河里饮水。夕阳悬在西山,像充血的眼睛。山下的百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时隔多年,他们还是存活下来,不再像茅草纷飞。不再一身囚衣茫然四顾,坐在惊恐里,于水面上看到残阳里的倒影。江淮移民的后裔,坐在土炕上,说起遥远的故乡,说起茶马互市,众人喝尽杯中烈酒,在荒蛮的边塞,生儿育女,流下相思泪。有人站在高山之巅,背着手眺望南国,唱曲茉莉花,生出一段离情。有人终究成为牧羊人,也学苏武,旌节高挑,但也愿意有番女作陪。地方史志里,汉家瓷器映照千年岁月,不说盛唐和大明。只说江淮一场酒宴,梦里就是家国,也抵不过长河落日里的羌笛声碎。”


说书艺人

和说书艺人们在一起,你很有可能被派遣到格萨尔王的那个时代去,扮演一个小喽啰,或者某个专门为坏人出谋划策的术士,有时候也成为将领,率领一队死士杀下山去。要么连一句台词也没有,只长着野兽的样子,喘着粗气和天兵天将拼命厮杀。现实就是如此,你没有选择,你只能被安排。而我们的说书艺人,就是在你的旁边专门安排这些事的人。他们安排给你的,你不能推辞,更不能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你要知道,给你安排角色,那是你的荣幸。你可以在今天上午还向现实中的人们微笑着打招呼,下午就要去史诗中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你要混在人群中,在长长的大街上抛洒风马,一个劲地欢呼。这显然不是令你痛苦的事,因为身处胜利的队伍中,英雄的事迹会让你热血沸腾。你记得吗,就在去年的今天,你带我去听说书艺人弹唱格萨尔。在那高高的山冈上,我们刚刚坐下,长着山羊胡的那个说书艺人就要把我弄进传说中去。当我的整个头颅都已进到传说里面,眼睛已经看到远古的绿洲时,你又一把将我拉回到现实。你给山羊胡解释道:“他没去过古代,我担心他出事,一旦出了事,他的老爹就没人管了。”你又恳求对方:“还是我去吧,我熟悉那个时代,也会打仗,会演各种角色,不会叫你失望的。”山羊胡想也没想,一口唾沫吐在你脸上:“这是你能选择的事吗?好多事我都无法选择。”结果呢?那天我们谁都没有进入到格萨尔王的史诗中。当我们灰头土脸地从高高的山冈上下来时,却在现实里遇到了天兵天将,清一色的红马红袍,戴着金色的头盔。其中一个带头的,叽里咕噜给你说了几句,你就穿上他们给你的金盔红袍,骑上红马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我听说你就在四川那边的某个山冈上,以说书艺人的身份又对别人分配角色。我每天对着你的照片呼唤着你,可是,直到现在,你还是没回来。


房子

一套郊外的柏木搭成的房子想找到它真正的主人。应招而来的第一个租房者是个中年男人,他孤身一人,只带着一件行李:一箱劣质的酒。自从他搬进来,就不分昼夜喝个不停。房子不喜欢这样的主人,就在其大醉昏睡之际,用种种梦魇去折磨他,直到他因极度恐惧而匆匆搬离。第二个租房者是个音乐家,年近六十,带着她的丈夫、女儿和女儿的男友。每当音乐家弹钢琴曲时,她的丈夫就会沏上一杯茶,坐在一抹余晖里眯着眼睛聆听。在那优秀动听的钢琴曲中,他还听出了另一种声音,杂乱却有一定的节奏,那是女儿与她的男友因相互慰藉而弄出的爱的噪音。房子更不喜欢这样的主人,它在暗夜里化出的千万个鬼怪倾巢而出,驱赶走了音乐家和她的家人。一个表情忧郁的青年来到郊外,悄悄地搬进这座闲置了很久的房子,他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愿意在音乐声里与女人相偎相依,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女人来陪伴他度过寂寞的时光。因此,他在空空的房间里自怜自叹,自怨自哀。终于有一天,他在音乐家的丈夫曾经感受过的那抹余晖里,割断了右腕的动脉。房子目睹他的鲜血,流下床榻,流过地板,翻越门槛,游出走廊,延着那条青石铺就的小径消失在野外。房子颤抖了几下,一声长叹,它不喜欢这样的结局。然而,有那么一天,一群蝙蝠飞进房间,它们在房梁上找到了长久安乐的巢窝。随后,各种形色的蜘蛛也住了进来,几只乌鸦也在屋檐下落了户,蚯蚓,板虫,有着细长尾巴的蜥蜴们也在地板缝里、墙壁缝里、柱子缝里找到了它们的居所。尘埃开始在空中漂浮,藤蔓沿着柱子轻松地舒展着细长有力的肢条。动物和植物纷纷搬进新居,各自生活,却又相安无事。房子慢慢地喜欢上了它们。它不感到嘈杂,也不觉得烦闷,只觉得自己正在慢慢衰老、颓圯。它很喜欢这种衰老的滋味,常常在余晖里,安祥地进入长久的冥思。 


本期点评

范墩子:

人们对甘南的印象,大多时候,只停留在其辽阔的地形景观上,多数人并不了解这块神奇土地上灿烂的历史文化和复杂的人事物象。在散文《他们》中,作家扎西才让将目光聚焦在太爷、江淮移民、说书艺人和租客身上,在这些极易被遗忘掉的边缘人物身上,窥探光阴在角落里编织的故事,语言苍凉朴素,带着西北特有的醇香气息,作者的笔下,现实似乎长出了一双翅膀,腾飞在苍老的余晖里。


太爷被少年带到庄园门前给主人赔罪,但多少年过去了,门一直没有开。当一切都烟消云散,化为尘土,人们方才明白,所谓的庄园之门,实则是光阴之门。土地还是那块土地,只有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消逝着。纵然是南方人,长期被这块土地滋养,渐渐也会拥有这块土地的性情,也会明白这块土地的真谛。曾经带着茉莉花移民到此的南京人,如今正坐在甘南的土炕上,流着相思的泪水。


在这里的山岗上,在这块沉重的土地上,随处可看到历史那滚滚的烟云,英雄的呐喊声和战马的嘶鸣声不绝于耳,遇上说书人,三言两语,便可将听者带到遥远的格萨尔王时代。曾经,“我们”一同坐在山岗上听说书人的故事,我因家里还有老爹要管,所以你替我进到那遥远的战场上,而今,岁月沧桑,你正在四川那边将别的人带入故事,日日夜夜期待的我,却再也没见你回来。


谁能永远住在这座用柏木搭成的房子里?再也受不了各种梦魇折磨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份恐惧匆匆离开。木屋并不欢迎音乐家,当音乐家和他的家人幸福地住进来时,房子却用自己特殊的方式赶走了他们。房子也见证了一个消沉青年的死亡过程,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各种鸟雀、昆虫、植物和小动物占领了它。在光阴消逝的许多瞬间里,房子常常在余晖里,进行着长久的冥思。


无论是太爷和手持茉莉的南京人,还是说书艺人和那一个个的旅客,其实都是光阴的过客,时间的过客,都是这块饱经沧桑的土地上的过客,都在时间的夹缝里诉说着各自的故事和命运。或许只有在这块土地上,人的命运才会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山岗上面,浮现在蓝天上面。读《他们》,如在灿烂的夕阳下面,欣赏一首历经岁月洗礼的诗歌,仿佛在品咂着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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